若刘备是什么世家大族出身也就罢了,比如名满天下,四世三公的袁氏兄弟,那样的人若是莅临平原城,难道有人敢有什么异心而不听从袁公的命令吗?
但区区一个织席贩履之辈,难道也配管到他的头上?他数十年才置下这偌大的家业,在这平原城中,竟还比不上一个小小的令长不成?!
刘平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平素在府中静养,鲜少与人动气,自觉是称得上宽仁温厚的美名的,但他再如何宽厚,也不能忍受自己的威严被人这般践踏。
这个须发花白的男人就这样靠在凭几上,慢慢地思考着自己的谋划。
赵五俯倒在地,小心翼翼,一声不吭,于是整个房间里,就只有香炉中的香料在缓慢燃烧坍塌的过程中,发出一丁点细微的声息。
“去备一份礼,不要那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刘平说道,“听说他家有妇人身子虚弱,挑些名贵草药,再加些布匹、粮食,反正就是日常用得上的东西,再带几只鸡。”
“……主人何意?”
“马六是我的仆人,我既治下不严,”刘平道,“理应登门赔罪。”
赵五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这个思路,主人在城中地位尊崇,是数一数二德隆望重之人,怎能折节若此?岂不被那黄口小儿看扁了?
刘平看了神色急切的仆人一眼,便隐秘地笑了。
“这些隐于市井间的豪杰,多半有些古怪脾气,着意拉拢未必能入了他的眼,哪怕以金帛贿赂,他怕是也不会收的,因为他的人情,往往看得比我那些金帛之礼重得多。”他说,“但天下人都有一个怪道理。”
“……什么道理?”
“人人都怕失了东西,受了委屈,可若是自己一旦成为受了委屈的人,别人再送些什么,就可以当做补偿,心中无所芥蒂地收下。”这位豪强笑道,“收了我的礼,受请时总不好不来,到时再行拉拢便容易许多了。”
咸鱼偶尔会觉得这世界虽然很烂,但其实对她还挺客气的,比如说这几日为了柴米油盐的事烦心,马六的主人便登门致歉了,不仅登门致歉,而且还拉来了一大车东西,声称是自己管教不严,令小娘子受了惊扰,请他们一定要收下,并且一定要相信平原城民风淳朴,这种事极少发生,请他们安心住下来等等。
而且那一车的东西除了日常吃用之外,还有安神补血的药材,显见是为同心准备的,甚至还有一罐蜂蜜!还有几只下蛋的母鸡!
这样一大车的东西,够她们吃上月余了,于是这位刘公的笑容在大家眼里就显得特别真诚,待他走后,人人交口称赞,没出声夸他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围着蜂蜜罐子疯狂打转,央求姐姐捞一勺给他尝尝的小郎,另一个是董白。
“阿白怎么看?”她随口问了一句。
董白想了想,微笑着摇摇头,“我们是初来此地,不知这位刘公是对每个人都如此呢,还是只对我们如此呢?”
这个好像很容易就能问到,出门溜达一圈,寻到墙根下晒太阳的老头儿问问,这土城就这么大一点儿,什么事问不出来呢?
“刘公?”一面晒太阳,一面捉虱子的老头儿眯了眯眼,“那是城中有名的大善人啊!”
“怎么说?”她问,“他做了什么善事吗?”
“自然啊!刘公宽仁厚德,每到灾年,他都会施粥舍粮,不忍见人饿死!”
听起来似乎挺善良?但老头儿又继续说了。
“谁家饥荒年要卖田便会去找他,谁家半大的丫头养不活了,也卖去他家。天佑善人!他做得这样的善事,老天才会保佑他家业越做越大,以前只有一条街,几十年乐善好施下来,小半个平原城都是他家的!”
……她大概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善人”了。
下一个问题是,这个“善人”如此着意拉拢她,到底是什么目的呢?平原城里如果有他的敌人,谁会是他的敌人呢?
“老丈,那新来的平原令,你看如何呢?”
老头儿略思索了一下,撇了撇嘴,“做不长久。”
“……做不长久?”
“你没见过他,”他说,“见了你也认不出,穿旧衣乘破车,撑不起个令长的气派,来这儿快两个月了吧,整日在外面打山贼,孰轻孰重啊!”
她眨眨眼,“孰轻孰重?”
于是老头儿盘腿坐了起来,开始指点江山,“你要知道,想在这城中坐稳可不容易!不拜先圣,不叙联宗,这样的人,待不得多久就会被赶出去的!”
她想了想,“但是这位令长不是带兵前来的吗?”
老头诡秘一笑,“偏他有兵么?”
三日之后,刘平的仆人登门请她时,陆悬鱼觉得一点都不惊讶。
但她还是小看了这位刘半城——比如说,她以为请客就请客,那肯定就是在他城内的宅子里请客,然而刘平是不止一套宅子的,城内自然有一套,往北走个二三十里,竟然还有一套别院。
春风东北起,花叶正低昂,除了修剪十分精心的草木外,又引了溪水入园,一路走来,看不尽的美景,竟然都藏在这里,谁能想得到平原城那样荒凉贫穷,却能养出这样清幽雅致的园林呢?
刘平站在阶下正等着她,矜持而又含蓄的笑容里,正经带着一股“我这园子,神仙也住得了!”的味道,于是不怎么会说话的她决定就直接现抄现卖。
“刘公这园子,神仙也住得了!”
刘公脸上立时露出了真心实意的微笑,“岂敢!谁敢求神仙之事呢?不过颐养天和,清心寡欲,只求多活几年罢了!”
春光晴好,在室内设宴反而煞了风景,不如就在溪边一棵古树下,铺了席子,摆了凭几,婢女端来了蜜饼、烤肉、鲜鱼片,又姿态娉婷地为她斟酒。
她只不过多看了婢女一眼,刘平兴致勃勃地问道,“这婢子如何?”
“不如何,”她将目光收回来,“看着不像能干重活的。”
“郎君这般人品,家眷自然也不该为那等贱事所累,”刘平举起了“君幸饮”,略带暗示地看了他一眼,“况且郎君暂居之地逼仄喧嚷,不为自己,也当为女眷考虑,另择一清净之地。”
接下来应该轮到她诉苦了,说一说经济紧张,然后刘平再十分慷慨地表示自己与她颇有眼缘,要么出钱,要么出房,反正要给她一家老小安排得明明白白。
“仓惶出城,身上未带那许多金帛。”她说,“能有一处房檐栖身,已属不易。”
“郎君观此处如何?”刘平笑道,“可栖身否?”
于是她也笑了起来。
“那么,刘公,代价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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