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珪喝过茶后,摆了摆手,“你这孩子虽然很不会说话,但心性倒好。当面求人,不现阿谀之色;被拒以后,也没有怨愤之气。”
“这也没什么,”她小心地说道,“陈公当面拒绝我,是磊落之人,总比那班当面交好,背后使坏的人强多了。”
捧着茶碗的陈珪看着她发呆。
又过了几秒,老人家终于又把话题艰难扯回来了。
“若说平日,你这样的孩子,我便认作故旧子侄,也不为难,”陈珪说道,“不过此乱世也,我究竟和什么样的人打交道,我总得清楚明白些。”
她赶紧坐得端端正正,准备听题。
“你既非徐州人,何故去国千里,跟着刘豫州一路至此呢?”
她想了一会儿。
“我在雒阳住了一岁,又在长安住了二载,”她说,“关中没有人保护百姓。
“我自长安一路向东,也不曾见过谁保护百姓。
“前不久南下广陵,见过那等阀阅世家,人人都只顾自家,不顾黔首死活。”
夕阳扫了进来,落在她的身边,将她周身染上一层火般燃烧的光。
“我不是那等矢志封侯拜相,名留青史的人,我觉得当平民也不错,”她说,“但我想要一个海晏河清,黔首也可安居,不为人所践踏的世界。
“我想刘使君也许能重整秩序,再立江山。”她慎重地想了想,然后很自然地将这句话说完,“所以我要助他一臂之力。”
陈珪摸了摸胡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小心地伸手去拿茶碗,刚准备喝时,陈珪又发问了。
……她赶紧再把茶碗放下。
“徐州上下皆知你屡立战功,刘使君招兵买马,麾下已不下万数,你既为重将,为何却只有这些兵卒?”
……当然是因为她不讨人喜欢,所以招不来那种又强壮又忠心又聪明又勇敢的人啦!
“我非韩信,”她最后还是这么说道,“纵使千军万马,韩信亦能如臂使指,我却不能。”
老头儿又摸摸胡子,环视一圈屋子,最后落在她身上。
“我听说你追笮融,缴获了金山银海,怎么自奉如此简薄?”陈珪问道,“你若是悭吝之人,为何又将十车金银赠与故友还债?”
她挠挠头。
“金银之物饥不足食,寒不足穿,拿来接济朋友不是正对吗?况且我也没有亏待自己,我身上的衣服没有补丁,每天的饭食里有肉,这就够了啊。”
老头儿又摸摸胡子,这次终于点头了。
“小郎君虽出身寒微,德行却可立于天地间,”他说道,“纵使孔孟复生,你也配立于门墙之下,广陵那班势利之徒不足挂齿!休放在心上!”
之前亲耳听见广陵士人在她离城后如何奚落她,心里的那点委屈和气愤,此时突然就卷上来了。
但还没等她倾诉一番,陈珪又招招手,喊她近前。
“只要行事磊落,胸怀天下,年轻人言语冒失些也没什么。”老头儿拍了拍她的肩膀,“不过你要是怕开口冒失太过,得罪了谁,我教你个法子,你在袖子里塞一枚胡桃……”
数日之后便是吉日。
古人加冠与取字都要在宗祠进行,陆悬鱼是没有那种东西的,因此开的是下邳陈氏的宗祠,考虑到她原名“悬鱼”,陈珪给她新取的名为“廉”,字“辞玉”,用的是“子罕辞玉”的典故。
但她改了名字之后,竟然没什么改名的感觉。
归根结底还是“名”这东西别人不能直呼,因此多半喊“字”或“号”,于是大家还是喜欢喊她“悬鱼兄”、“悬鱼贤弟”、“悬鱼将军”之类,不如说这俩字既然不再是她的名了,叫起来反而更方便,更亲切了。
大家这么叫了几天,还没叫满一个月,广陵那边又传来新消息了。
陆悬鱼见过徐孟和蔼可亲的脸,也见过鄙薄尖刻的脸,但这一纸血书让她很难想象那张脸声泪俱下时什么样。
……她其实没有真心实意想过要报复广陵士族。
但她万万没想到,驻扎在广陵附近,容貌俊秀,年纪也比她没长几岁的那位孙策孙伯符将军,是个撕起士族户口本毫不手软的抖s。
第141章
徐孟的忧虑是从更早一些时日开始的。
在陆悬鱼走后不久,孙策便有了一点动向。
广陵位于长江入海口附近,西边是孙策驻守的涂唐,而向南一江之隔则是刘繇的曲阿。
孙策的动向并非针对广陵,而是曲阿,他开始征召工匠与民夫,修造战船,并且频频派出斥候,探查曲阿动向。
对刘繇来说,曲阿是其根本,广陵却不同,刘备与袁术皆在此地,他可占此一时,却不能久据。况且广陵全郡他只占了一城,靠的又不过是同士族周旋拉拢的手腕,钱粮皆在人手,如何能比得过自己的曲阿呢?
因此在孙策这般干戈之下,刘繇立刻将自己为数不多的兵马全数撤回曲阿,只象征性地封了徐孟一个广陵太守。
红云般的“刘”字旌旗簇拥着刘繇出城而去的背影,留下士人议论纷纷。
老成持重的文士认为不如将陈瑀请回来,依旧由刘备来掌管广陵;
轻狂年轻的世家子认为袁术与刘繇互相攻伐,广陵正可收渔翁之利;
而徐孟格外精明,因此与他们的想法都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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