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平时不喜俗务,尤其不通军事,但不代表他对这种士族的游戏一窍不通。
因此当他满脸痛苦地讲出那番话之后,这些名士彼此看了看之后,便有人试探着接话了。
“若真如明府所言,有这样的人在,我等亦不能安寝矣!”
“明府崎岖孤累而不忘君主,今日为汉室除逆,在座诸君敢不效死!”
不,他们不会效死,连孔融自己都不是那等刚勇孤直之人,这些名士怎么会真心为汉室效死呢?
但如果孔融暗示想要除掉一批青州的世家,并且腾出一批青州大小官职的空缺时——
这些人的确是愿意为了帮他除掉那些世家而效死的,因为这不仅是在帮他,帮汉室,更是在帮他们自己。
位置就那么多,一个人想上去,就必须要拉一个人下来。
土地就那么多,一个家族想上去,就必须要拉另一个家族下来。
……在座有几十位学宫名士,本地的,外来的,都用他们那慷慨激昂的声音和神情告诉了孔融,他们的确是愿意为这件事效死的。
“若是能将那些蛇鼠两端之人除去,”祢衡这样劝说过他,“,进能保青州,退亦能全身而离北海,与刘使君合于一处,以图后日。”
但孔融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与田豫计划清理那些投奔袁谭的世家时,陆白已经开始了另一个更为冷酷,也更为野蛮的计划。
粉白黛黑,施芳泽只。
崔家送来的梳妆匣十分精致,三层漆盒,每一层上面都以螺钿镶嵌出兽面凤鸟纹,华丽精美,与众不同。
但陆白用过更好的。
镶嵌宝石的,美玉的,玳瑁的,她有一套梳妆匣,虽然都是黑漆为底,但上面绘画各自不同,因此镶嵌的金银珠玉也各自不同,除此之外,那些匣子里面装的首饰也各自不同,但都同样贵重。
她并不怀念那些精致美丽的玩意儿,正如同她并不怀念过去的自己。
因为那些玩意儿和过去的她一样,都只是用来欣赏和把玩的。那精细的做工与美妙的纹理下,放着一把又一把饥不能食,寒不能穿的亮晶晶的东西,只要主人心情不好,将它高高举起,再重重摔下,那些高明匠人的精巧设计也就顷刻间四分五裂了。
她真切地体会过高高举起,再重重摔下的滋味,因此再也不能欣赏这些命运不由自主的美丽产物。
但她此时仍然展开了那只梳妆匣,并且伸出手指,轻轻拨了一下里面的玳瑁簪、玉搔头,以及一串金璎珞,平平无奇,但尚可一用。
这些东西怎么能与大父为她添置的相比呢?
但一想到她的大父,陆白心中又隐隐地痛了起来。
她的世界是压抑的,分裂的,她从小接受了最良好最端正的教育,但她的大父却是“狼戾贼忍,暴虐不仁”的董卓。
因此她有时会想,既然她的大父是通过那些暴虐手段攫取的权力,为什么又想将她教育成一个恭淑贞静的软弱女子呢?
……但软弱也没什么不好。
有人悄悄走过来,脚步极轻,“女郎,时辰将至,已有宾客到了。”
“好。”她轻轻地应了一声,看向镜中的自己。
她的肤色极白,只要薄薄用一层粉,便细腻洁白如美玉;
她的眼睛极黑,睫毛极长,因为生母有一点胡女血统,因此她的眼窝也比旁人略深一点,衬得那双眼睛又大又静,多情级了;
她的身姿窈窕,动静有度,裹在一袭蜀锦深衣之中,整个人美得像是在发光。
她看起来那么美,那么脆弱,纤细修长的脖颈仿佛一株经不起摧折的合欢,真的是软弱极了。
但这很好。
陆白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镜中的自己,满意地笑了。
谁看到这样的一个美人会想到她能有什么反抗之力呢?
因此崔家同意了她的请求,令她得以将自己的五十名心腹女兵带进府中,充作婢女。
据说袁谭的使者原本心有疑虑,但一想到来的不过是一些妇人,也就打消了所有不安的念头。
一群妇人能掀起什么风浪?
陆白轻轻地用指尖擦掉了一点嘴唇上的口脂,于是指尖染上一丝淡淡红晕。
她的力量就隐藏在她的软弱之下。
田豫的每一天都忙碌极了,他的行踪也排得很满,因此崔寿在城中大办这场迎亲宴的前两天,田豫便离开剧城,去广饶查看当地官员是否将所有的户籍资料和其余公文打包带走,并且按照约定时间撤往剧城。
他这一趟原本可以一两天就返回,但因为路况不太好,所以稍微耽搁了几个时辰。
……越来越多的百姓开始向东南迁徙了。
他们携家带口,不顾一切地往东逃,并且告诉这个迷茫的青年官吏:如果他们能在剧城安顿下来,那很好,如果剧城也不能挡住袁谭,他们就准备撤往徐州了。
至于徐州也在打仗,他们没有考虑过这一点。
“听说那个刘使君很好,小陆将军就是他的手下!”他们含含糊糊地这样说,“去徐州总不会有错的!”
……怎么好?雄姿杰出,有王霸之略?
这些或许识过几个字,或许连一个字也不认得的老百姓并不明白那些,他们只是笼统地说,“听说他治下很好,他的军队也不会乱杀人。”
“……可他要是输了,小陆将军也输了呢?”
这问题更加超出了眼前推着小板车的汉子的见识,他是完全想不清楚,也说不明白了。
但坐在板车上,显得很精明的老妇人立刻替儿子回答了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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