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千人不会直接住在一座大寨里,在栅栏与壕沟之内,又有六座小营,以栅栏隔开,互为援手,守望相助。
她的中军营在最中间,最为坚固,也最为安全,因此在外围忙着放火冲杀制造混乱的曹纯并未立刻冲到她的面前。
——他是个很谨慎的人,她想,这个年轻人深知夜战的妙处在于虚张声势,引得敌军惊慌失措,自相残杀。
他的骑兵冲进营地之后,就忙着完成这样的任务。他们将倒了桐油的木柴丢进各座营寨中,引发火灾,然后趁机冲杀进去,将那些尚未集结起来的士兵冲散后,再去冲击下一座军营。
但在这个阶段,他们能造成的伤害还是很小的。
因为骑兵天然不善于在逼仄之地进行缠斗,他们没办法仔细收割每一座营寨的士兵,只能寄希望于这些士兵或是逃出营地,或是自杀自灭起来。
想清楚了曹纯的行动路数,陆悬鱼也就相应地想清楚了应对方案。
但她仍然站在中军帐门口,沉默地望着这一片喧嚣的夜空。
她在这须臾之间,似乎割裂成了两个人。
“将军?将军!”
她一转过脸,差点就是一个跟头。
一身浅灰细布中衣的徐庶,光着脑袋拎着剑就冲出来了!
“有敌夜袭,寅营兵士心神不稳,似引了营啸,将军!需得及时处置!”
“……我知道。”
营啸的士兵要怎么处置?
如果是普通行军途中,她可以令其他士兵暂时撤出,而后选些精兵,由她自己带领,拎了棍棒冲进去,劈头盖脸地打翻在地,一个个捆起来,到得第二天天亮,这些士兵打也挨了,脑子也清醒了,就可以蔫蔫地按照军法打个十几棍子,再趴几天长长记性和教训。
然而这一场营啸是由敌袭引起,除了这些士兵之外,她还需要组织起人手,击退曹纯,这是当务之急,片刻也不能耽误。
但如果不理不睬,那些营啸的士兵会逐渐将混乱扩大,夜晚,浓烟,火光,敌袭,这些都会刺激到他们,令他们的癫狂行止停不下来,直至传染到其他营寨,将她麾下所有兵马都吞噬进这张深渊巨口之中。
他们当中哪怕是最理智的那部分也会逃离营寨,匆匆逃进夜色之中,等到第二天想要收拢残兵时,已经十不存一,再也拉不起这支队伍。
——这就是曹纯的心思。
她因此割裂成了两个人。
主帅陆廉很清楚现下应该做什么——她应当派遣一支小队,围杀掉那些高声喧哗,四散奔逃,甚至攻击自己同袍的士兵,而她自己一点时间也不能浪费,她要立刻开始一营接一营地组织士兵开始反击,只要将他们组织起来,她一定能将曹纯赶出去。
但陆悬鱼在想另一件事——那些士兵不仅仅是士兵,他们每一个人她都认得。
她知道他们的姓名,知道他们的籍贯,他们娶了谁家妇,又生育了几个子女。
他们跟随在她的身后,离开青州时,身上穿着崭新的衣服,彼此还会炫耀自己妻子的针线活做得多么精巧,干菜晒得多么香脆有滋味,家里的孩子又是多么的聪慧可爱,学了几个字,读了几卷书?哎呀呀呀,要是将来可以在县府中某个差使,那也算光宗耀祖了呀。
时间久了,他们又会进一步炫耀比拼,这一场战斗过后,谁砍了几个敌人?得了多少犒赏?他们帐的伍长既能雇得起田客,我也一样是个伍长,我难道比他差了不成?
但是再久些,那些炫耀慢慢地再也说不出口。
妻子是什么模样?孩儿又有没有长高些?那些模糊的念头化为模糊的面容,被这一路的尸山血海所覆盖。
于是再没了充满幻想的新兵,只有在安营扎寨的闲暇时,站在高处,向北望一望的老革。
“再看一眼,越过那片栗子林,再远些,再远些,你再看一眼啊,”他们那样指指点点,“就在那里——那里——你可看到了吗?”
望得再远些,就能望到家了啊。
他们其实不必再那样每天每天的眺望,她想,因为就快要到家了啊。
“太史慈何在?”她转过头去,看向了身侧的亲兵。
几名士兵跑开询问,片刻间便带回了一个消息。
“子义将军正召集强弩营!将军可有吩咐?”
“很好,令他带了那些弩手……”她停了停,“令他带那些弩手去处置了寅营的叛兵。”
“……是!”
徐庶就站在她的身边,在意地注视着这位年轻主帅的一举一动。
或明或暗的火光在她那张苍白的脸上摇曳着,照得她的神情也变幻莫测起来。
她心中似乎藏了一个柔软得几近软弱的念头,那个念头一定是与当下局势颇不相称的,因此只要她想到那个念头时,那两条寡淡的眉毛会温柔地舒展开,但眼睛里则藏着深不见底的痛苦。
但那个念头最终还是被她所摒弃了——那个将许许多多归乡心切的士兵都记在心里的念头,仿佛火光闪过,不仅将一座座帐篷点燃了,也将那个温柔的念头燃烧殆尽。
风一吹,余烬便散了。
当她转过脸来看向他的时候,那双眼睛已经变得又黑又冷,里面只映出冰冷的火光,再不见一丝波澜。
“将军……”徐庶犹豫着,“那些士兵……”
“我没有资格救他们,”她这样平静地说道,“若我救他们,便是舍弃了其他几营的士兵,舍弃了主公与下邳。”
陆廉看了一眼他手中的剑,似乎唇角间微微带了一点笑意,转过头去,看向了士兵。
“击鼓,”她说道,“中军营在前,执旗兵在后,随我出营杀敌!”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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