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洒在滔滔黄河上,再被揉碎成稀薄的光华。
渡口处数不清的大船小船,明明彼此间总还有些距离,离远了看倒像在相互挤来挤去。
有人从船上往下泼污水,下游处又有人含糊地骂了几句。
荀彧就是在此时渡河的。
陆悬鱼刚睡醒。
她似乎做了一个梦,梦到一些琐碎的,不值一提的事。
比如说阿草逃学了,跑去跟隔壁家的孩子一起,在城东的水渠处钓鱼玩儿,一点也没考虑过那条臭气熏天的排水渠能养出什么鱼。
于是就被同心逮住拎回家一顿打,打得挺狠,哭得挺惨。
又比如说梦到羊四娘抱着孩子在同几个妇人聊家常,一边聊,一边暗戳戳地打听谁家的小姑娘性情大方,品行端正,年龄又正好与小郎相当。
小郎坐在屋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在练习写文书,写完就擦,擦了再写。
再比如说梦到陆白穿着渭阳君才能穿的锦绣衣服,光华灿烂地站在长安的那个小院子里,正在帮眉娘干活。
当亲兵在帐外报信,说荀彧来访时,陆悬鱼抱着自己的小毯子坐在行军榻上,头发凌乱,目光呆滞地仍然在回忆她的梦。
过了好一会儿后,她才终于反应过来。
“将军大破蹋顿,威震河北,在下特地前来道贺。”
陆悬鱼想象中的荀彧应该用这样一句话作为开场的寒暄词。
他肯定不是来道贺的,但这几日里不管什么人来营中见她都会用这句话当“吃了吗”来用,她自然也这样想荀彧的。
“将军,该撤出河北了。”
荀彧实际上说了这么一句话,他一点也没打算寒暄,并且对俊俏少年放在他面前的汤饼和小菜看也不看。
于是捧着面碗,已经习惯性堆起一个假笑的小陆将军那张正要绽放的脸就僵了。
她愣愣地看着他。
荀彧还在继续往下说。
“将军已占官渡,袁绍大军自濮阳而出尚需时日,正可从容渡河。”
她想想,舍不得放下面碗,决定再追问一句。
“为什么?”
帐篷内的小二和小五感觉对面前这位郎君佩服极了。
他好像有一种奇异的定力,哪怕对面是天下闻名的小陆将军,哪怕小陆将军的言行举止都在告诉他,自己想听点什么,想说点什么,这位郎君也依旧不为所动,保持着这样卓尔不群的言语风格。
……真没见过这样不看人眼色的人啊。
陆悬鱼还在吃面。
昨天晚上的肉汤煮过牛羊肉,还煮了鱼,鲜固然鲜,属实嘌呤炸弹,但煮开了把面条下进去,出锅再洒一把葱花,清早起来热气腾腾的吃一碗,这就很提神醒脑。
她很喜欢吃这个,小二小五就做给她吃了,当然顺手也带了荀彧一碗。
……但冰清玉洁的荀彧似乎很注重养生,一筷也不动。
“听闻袁绍已将兵马分作三份,其中许攸领一军,”荀彧说道,“将军不当留于河北,与他相峙。”
……许攸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用眼神这样问,但荀彧没有回答,只是目光轻轻地移了一下。
河北谋士们经常在袁绍面前打得猫毛乱飞,这一点不知天下人知不知情,但作为邻居的兖州人和青州人都略有耳闻。
于是在许多人模糊的印象里,这些谋士们的形象也变得獐头鼠目,面目可憎。
他们必定是鼠目寸光,贪婪无能,内斗内行,外斗外行的。
但陆悬鱼见过荀谌,见过郭图,这两个人坏心眼可能是有的,还不少,但肯定不是獐头鼠目的丑八怪,更不是什么外斗外行的蠢货。
荀彧没有回答她,但她也可以自己给许攸画一个像。
——许攸也打了很漂亮的一仗,没消耗多少兵力,拿下了濮阳和张邈臧洪两颗人头。
他也开始在这场战争中建立起自己的地位了。
那碗汤面,荀彧一动未动,于是撤下去被赵六端跑了。
陆悬鱼注视着自己面前撤走汤碗后稍显空落的案几,拿起一杯蜜水,一边喝,一边混沌地想着这些事。
如果她真的要渡河,她必须将仓亭津的守军安排好,一同撤回南岸。
当她将这个想法告知众人后,司马懿立刻开口了。
“将军大军渡河后,布防亦须时间。”
“……嗯。”
“须得一支偏师为饵,阻袁绍渡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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