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不吃独食了?”她问,“你说你有些急事,离营告假,就是这个事吗?”
司马懿的手还是笼在袖子里,“在下之言,恐与子龙将军不甚相合,因此借故暂避。”
餐盘里有一碗一碟,碗里是鱼汤,碟里是鱼肉,鱼汤放足了各种调料,奶白色的汤,上面撒了葱韭,热气腾腾。
鱼肉切成一片片,用油煎过的,闻着就很香。
不过按照她对司马懿那点浅薄的了解来看,总觉得他要说什么很破下限的话。
果然她刚举起竹箸,司马懿开场就来了:
“将军昨日既扫平叛乱,为何不愿借此良机,斩草除根呢?”
“其他几营的降卒又不曾叛,我如何杀?”
“将军若有心,”司马懿坐得很端正,“他们都可叛。”
“……‘可叛’?”
她夹起一片鱼肉,嚼嚼,还很筋道。
“这鱼出水时要用水桶装起来,一时不得死,入了厨役之手后反复捶打,最后再杀,才得这样丰腴爽脆。”
……她忽然就觉得嘴里的鱼肉就不丰腴,也不爽脆了。
但她已经理解了司马懿在说些什么。
只要她有心,那一营的叛兵足可作为尽坑全部降兵的理由。
“我若诈而尽坑,与白起何异?”
“刘使君非秦昭王,与将军君臣相得,将军不必有此忧虑。”
“……我不怕主公与我离心离德,但我麾下亦有青州兵两万,他们又如何忍心坑杀乡邻?”她问道,“以后我又该如何驱策他们为我作战?”
有风在帐外吹过,帐帘轻轻地动了动,忽明忽暗的影子就落在了司马懿那张脸上。
他看起来像是有些失望,又像是在微笑。
“在下待将军以诚,将军却这般遮掩。”
她沉默了一会儿,捧起了那碗鱼汤,开始淡定地喝汤。
……也不知道是怎么做的,鱼汤喝进嘴里,好像变成了膏腴一样的东西,又浓又香,从鼻子到喉咙好像都是这一条鱼的香气。
她全神贯注地喝汤,司马懿默默地注视着她,看起来有点不满,但等了一会儿,还是自顾自地说下去了。
“天下从不闻哪支兵马常胜不败,只因兔死狐悲,便要背离主帅的。
“他们只是一群愚鲁的武夫,主帅要他们生,他们便生,要他们死,他们也就浑浑噩噩地死。
“所为者,不过财货与封赏罢了。
“以将军之才,纵横十余年间未尝一败,兵士所获犒赏封赐数不胜数,他们岂会因坑杀几个降卒而生二心呢?
“将军领数千精兵轻骑至此,却困于流民降卒,延误战机,在下实不忍见,故出此言。”
她已经快将鱼汤喝完了,司马懿的话也终于要讲完了。
“将军,不可自误啊。”
最后一口鱼汤落进胃袋,她终于能开口了。
“那几营的降卒不曾叛,我便不能杀。”
司马懿稍稍前倾的身体一下子坐回去了,脑袋甚至因为过于气愤而以一个对常人来说非常困难的角度转了一圈。
“将军留他们性命,待他们归乡时,却未必承将军之情,依在下看,多半将为匪为寇,祸害乡里!”
她举着竹箸,没考虑好要不要吃那碟鱼肉,竹箸就不自觉地叼在嘴里,含含糊糊地反问了一句。
“仲达先生在我帐下做事,素来矜持,今天到底怎么了?”
司马懿眨了眨眼。
她很有耐心地等一等。
那张一贯很冷静,很淡定,因此总是很体面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了一个略有些悲愤的神情。
“难道在下昨日错看了将军!”
一切与降卒有关的问题,都可以归到补给上来。
也就是说如果陆悬鱼有充足的粮食和人力,那么给这群降卒运回青州,再要官吏给他们重新入籍,在严加看管下,先租几年地,再开荒获得一块自己的田地,回到正常的人生轨道上来,其实并不是什么难事。
历史上这群青州兵在曹□□后离开京畿,返回老家去种田也是有的。丧心病狂准备一路反人类走到底的到底是少数,多数人只要能脱离这个战争的环境,娶妻生子种地做活这些事还是会从尘封的脑子里翻出来的……毕竟刻在基因里。
但想回青州有两种办法:一种是走陆路,需要穿过许攸的地盘,还需要筹备大量粮草,这就很麻烦。
另一种是走水路,人能坐船就坐船,不能坐船也有沿途的辎重船提供补给运输。
因此被许攸一截两段的黄河到底什么时候能通,对于这群降卒来说就很重要。
但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正在替他们陷入苦战的,是一群妇人。
范城已经变了一个模样,如果是陆悬鱼看到,也会觉得陌生的那种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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