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拿在手里,并没有感受到任何功绩可言,只觉炙热灼人。
陆廉的战绩一直是很稳的,从无败仗。
但城中也渐渐起了一些别的声音,比如说名将不独只有陆廉,对面的牵招也很会用兵啊!
他接管了一座五千人的大营后,不仅战损比逐渐拉回来,夺过几面偏将的旗帜,甚至还曾短暂打崩过陆廉的中军大阵。
幸好牵招谨慎有余,果决不足,见到青徐军后撤,没有立刻追击,给了陆廉一个修整的机会,又有黄忠将军奋勇杀敌,重新将阵线拉回去,否则大将军百战不败的名声说不准就要毁在今日了!
那些替世家出来观战的人都窃窃私语,赞叹着牵招用兵水准,甚至是感到一丝惊惧。
这真是一个难得一见的勇将,有他在,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啊!
袁绍竟然能从近百座大小营中将他这么一个小校选出来,委以重任,可见袁绍也是有识人之明的!
这样的窃窃私语汇聚在风里,渐渐跨过那暗红色的恶臭坟场,向着冀州人的军营而去。
牵招皱着眉,打量着眼前的一切。
他为校尉时,帐篷是朴素的,甚至是寒酸的,藤箱里有两件妻子为他缝制的寒衣,一套纸笔,几卷书册,两只陶杯外,几乎没有什么东西了。
他平时回到帐中,无人搅扰,除了处理军务之外,就是读读书,写写字,有机会时也会同几个老吏借两本新书来读。
比如说北海学宫的许多新书,牵招就很是喜欢,只要用被子将自己一裹,榻下放一个火盆,这帐篷里逼仄的光影,油布的霉味,都与他没什么干系了。
但他今天掀开帐篷时,误以为自己走错了。
那张破旧的草席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西域风情的毛毯,昏黄的底色上开满了繁华长草,又有士人出游赏春;
缺了半边腿,因此需要垫一块碎石才稳当的案几也不见了,那个位置上现在放的是一张黑漆案,案脚处雕刻着四个兽头,活灵活现,张牙舞爪;
榻上妻子为他缝制的那床旧被不见了,那里铺着他不知道什么材质的绸缎面的被子,绸缎像水一样,在灯火下流淌着清澈的光;
牵招环视一圈,又发现许多细枝末节之处。比如霉味不见了,角落里有一只小巧的香炉;那盏平平无奇的豆灯不见了,一只展翅欲飞的铜质大鹏鸟的鸟喙上燃着明亮的火光。
“什么人进了我的帐篷?”他沉声问。
亲兵连忙凑上来,“将军不负主公所托,升迁在前,立功在后,军中那些偏将参军见了,岂有个不贺的道理呢?”
牵招转过头上下打量他这个从家里带出来的小兵,不意外地发现他也换了一身更加精细的戎服。
“这是你的主意?”他问。
小兵脸上的笑容僵了。
“我不问你他们是谁,”牵招冷冷地说,“将它们立刻送回去,还有,告诉那班人,在下为主公效力,不敢受他人之礼!”
“……诺!”
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在袁绍那庞大的军营里没掀起什么风浪。
袁绍听过之后,甚至还微笑着夸赞了牵招的清白正直。
有人也跟着夸赞,又恭贺主公得了这样一个品行勇武俱佳的良将,这岂不是主公慧眼识英雄的名例吗?主公真乃英主也!
帐中气氛一片融洽,只是有的人眼神冷极了。
第561章
冀州军的军营里是不会缺酒肉的,士兵们也很少去想源源不断的粮草是从哪里运来的,更不去想战争持续下去会怎么样。
持续下去,那河就要开了啊。
到时候黄河上布满了他们的船舶,粮草还可以更便捷地运到这里,他们离睢阳很近,先打下柘城,再占领睢阳,而后是下邳,再然后,他们就可以挥师南下了,怎么样?
士兵们其实不能理解挥师南下对他们而言有什么意义。
他们会有很大的一片土地,这不错,然后呢?
打了这么久的仗,黄河以南的土地太多了,人太少了,那些良田已经变为荒野,流民也成了白骨,他们已经不能像曹操攻取徐·州时那样,有富庶的城镇村庄给他们劫掠。
然而春耕就要到了啊。
家里的妇人只能一边背着小的,一边牵着大一点儿的,费力地在田野上挥舞着锄头,时不时停下来往南边看一眼,看看她的夫君,她的兄弟,还有整个村庄的男丁何时能够归来。
冀州人这样围在火边,悄悄地想,悄悄地说,悄悄地用脏兮兮的袖子抹抹眼睛,然后再喝一碗劣酒。
等到他们躺在冰冷的草席上时,这些热烘烘的酒精也许能令他们做一个好梦。
梦里总归有故乡那低矮的泥房,有光屁股的稚童,有衣衫褴褛,坐在门口一边编织草席,一边与邻家妇人聊天的阿母。
袁绍似乎也做了一个梦。
他自然是比士兵们生活得舒服许多的,比如他的帐篷厚实保暖,又不受烟熏之苦。这里很暖和,很清净,等酒宴散去,他躺在榻上,只能听到外面火把噼噼剥剥的爆裂声,以及更漏点点滴落的声音。
除此之外,前帐是有人的,偏帐里也是有人的,只隔着一层帘子,那些忠诚又恭敬的仆役就在他的身边,他都知道。
但他仍然感到痛苦之至。
夜越深,营中越静,这种痛苦就越鲜明。
这种痛苦像是自胸腔里迸发的,他只要躺在榻上,就会觉得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大石,但坐起来后,又觉得头颅涨得快要裂开。
他是个很有毅力的人,可以强撑着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身体里那些痛苦的部分,比如脚趾,比如双腿,比如那些陈年旧伤一一退去,就好像这个人的灵魂终于短暂脱离了身体的束缚,于是他又获得了思考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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