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被排除在阴谋之外的人里,许多是张邈张超兄弟带来的兖州人,他们背井离乡来到小沛,花了几年的时间,好不容易开垦了农田,建起了房屋,在城中买了铺面,有了营生,顷刻之间,突然就一无所有了。
他们逃出城时,甚至许多家当都没有带上,有人带了几斗米,有人带了两匹布,还有人用平板车装上了老娘,推着就往城外跑。
有喊杀声在后,他们是片刻也不能停留的,他们甚至看到有车马从身边经过时,都没空去羡慕一下辎车里的妇人。
辎车里的妇人一声也不发,拿了个小垫子靠在车壁上,用一条皮毛大氅盖住身体,在土路颠簸中已经睡着了。
大氅上还有隐隐的金银线勾边,领口处的金扣是她亲手缝上去的。
原本魏夫人认为玉石扣子更漂亮些,可是她说夫君那样如神明下凡的人,就该浑身上下都金灿灿的才气派。
大氅已经很破旧了,有几处甚至磨光了上面的毛,光秃秃露出下面的皮子,很是难看。
但她就是围着那样一条破旧的大氅睡着的,她甚至做了一个梦。
梦里身后有喊杀声,有马蹄声,有惨叫声。
身前也有,由远及近,向她而来。
她太熟悉这些声音了,熟悉得甚至不屑睁开眼看看自己身向何方,是何境遇。
不知过了多久,那些嘈杂纷乱的声音终于停下来了。
风雪声似乎也停了。
外面只有人走来走去,鞋靴碾过冰雪的声音。
忽然有人小声哭了起来,而后又有人轻声安抚。
严夫人在没有炉火的辎车里忽然打了个激灵,醒了过来。
她将两只手拢在一起搓搓,又呵了一口白气,才不甚灵活地掀开一点车帘,向外探看。
林间的新雪是蓝紫色的,坐在板车上,石头上,雪地里的百姓们也是蓝紫色的,辎车附近那些并州人的妻儿也是蓝紫色的。她们镇定得更快些,正在收拢新雪,小心吃进嘴里,解一解这大半夜的干渴。
还有那些女兵,她们也是蓝紫色的,抱着弩,靠着树,一面休息,一面警觉地四处探看。
她的目光一寸寸地扫过这些近前的人,他们都是模糊的,尽管有人在对她说话,有人拎着长戈,在比比划划,严夫人都不曾注意。她整个人都是沉默而恍惚的,直到看见远处骑马而来的那个人。
那人已经很久没有穿戴过气派的金冠锦袍了,而且他匆忙赶来,又杀退了追击的冀州人,身上大片大片乌黑的血迹,远看很有些吓人。女兵们久经沙场,不为所动,百姓中有些妇孺立刻吓得躲在了家人身后。
但当他又夹了一下马腹,急匆匆向这架辎车而来,头巾下的白发飘在空中时,她忽然又觉得,他身上像是又有了一层金光。
不多,只有一点点。
但足以将他与旁人区分开。
雪后初晴,天光将亮时,有人拿来铜镜,请大公子仔细看一看。
大公子一身铜铠打磨光如明镜,在晨曦下明光灿烂,像是天神用黄金锻打而成的一位将军,浑然不似凡人。
他这样前后照了照,志得意满地上马准备进城,感受城中士庶一片欢呼爱戴时,忽然有人匆匆而来,拉住了他的缰绳。
“大公子,”郭图两只眼睛紧紧盯着他,“大公子不能入城。”
袁谭皱起眉,“为何不能?”
“大公子此时入城,城中豪强必定争相赶来马前侍奉。”
“诸君甘冒风险,替我夜开城门,纵使不曾成功,好歹也放了一把火,助我一臂之力,”袁谭问道,“我如何不能进城同他们结识?”
郭图那双温厚又慈祥的眼睛轻轻眯了眯。
“若进城,必定要约束士兵。”
“自然要约束军纪,公则先生如何会有此问?”
“兵士围城日久,伤亡甚多,正该让他们提振一番士气,”郭图温言道,“若大公子此时约束他们,来日拿什么攻破下邳?”
公则先生高冠博带,在晨光中仰头看他的模样,像极了任何一个满腹经纶的士人。
但他的暗示硬是让那个马背上如天神一样的人打了个冷战。
“他们信我,他们信我品行如陆廉一般,才会开城门迎我进去。”袁谭无力地说道。
郭图微笑着轻轻点头,像是根本没听见他说什么。
“三日之后,大公子便可入城安民了。”
第594章
小沛城跑了个大半。
并州人一定是一个不落地都跑了的,他们对自己的将军有种谜一般的信仰,他们是一定不肯留下的,那些帮老兵养马的仆役,还有并州人的家小,都在城中着火时就开始准备出城要带上的家当,因此健妇营的女兵匆忙赶来后,不需花费多少时间,只草草清点一遍,就带着他们出城了。
兖州人几乎也跑光了,他们是张邈张超的部曲,互相熟识,只要一家听到命令,所有人都跟着慌慌张张地往外跑,没怎么迟疑。
这两种人都有自家要追随的主君,不会被袁谭所打动,因此走得非常坚决,但小沛本地人就不同了。
他们犹犹豫豫,相互问询。
——大公子进城,会纵兵劫掠么?
——怎么会呢?难道你以为天下只有陆廉一个军纪严明,宽仁爱民的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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