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可是,那么多人都跑了呀!
——尔真愚夫也!那群人本来就是一群流寇!四处大兴干戈,早年同大公子结下许多血海深仇,现见义军入城,自然是要逃的!岂能与咱们沛人相提并论!
有人的声音这样响亮,这样自信,甚至在周围亲邻半信半疑的目光中,又将嗓门提高了几度,大声道:
“难道这只是我一个黔首的见识吗?你们可见到了,城东那些贵人有什么动静没有!”
“不错,不错,他们是有车马的,要是想出城,比咱们可是快多了!”
“咱们沛地的贵人可是没有出城的!”
“他们那样大的家业都不怕劫掠,咱们这一口灶,一口锅怕个什么!”
“王大,就你家妇人那样的颜色,你还要慌慌张张将她藏起来吗?”
一阵哄笑声盖过了城中兵荒马乱的声音。
有些小沛人还是跟着守军逃走了,多半是一些戒备心很强,不容易被取信的人,他们既然看到了守军的品行,心中觉得未必有多好,但至少是可以跟随的,就不愿留在城中等一个未知的未来。
但还有些小沛百姓更愿意信任那些欺压他们的本地豪强——毕竟贵人们都没逃,他们有什么财物,值得特意逃走呢?
他们都在这样的声音里渐渐得到了信心,并且在返回自己家中时,很是爱惜地检查了缸里存着的腌菜,墙上挂着的藤筐,还有那样好的一根房梁,虽然破旧却尚能遮风避雨的木门。
光线忽明忽暗,这些破落的家当也跟着忽明忽暗,在昏暗的光线里掩盖住了虫吃鼠咬和岁月摧折的痕迹,变得崭新而宝贵起来。
对于这些小民来说,它们原本就是崭新而宝贵的。
这让男人终于下定决心,同焦急询问自己的妻子说出了他的决定:
“城东的贵人们都不曾离开,大公子必不会伤到我们,”他说,“咱们只要在家中小心待个几天,不去招惹城中军士便是了。”
那些贵人们不仅没有离开,而且很郑重地打扮了一番。
他们沐浴更衣,连鬓角处的杂毛都要对着铜镜,让婢女用小刀小心翼翼地修掉,确保镜中之人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起来都是仪态完美,万无一失的。
屋檐的落雪被屋内的热气烤化,一滴滴落在屋檐下时,士人披上了氅衣。
仆役躬身等在台阶下,替士人穿上木屐。
这东西并不适合雪后穿,但一位束发着冠,宽袍大袖的名士一定要穿着这种东西,看起来才有超尘脱俗的风仪。
况且他不需要走很远的路,他只从正室走到门口,有车夫赶着轺车,等待已久。
“也只有迎接大公子时,才值得这样郑重。”
他坐在车上,与同行的友邻一起出发时,身后的仆役已经准备好了。
尽管在昨夜的战乱中,他们都损失了一些仆役,但对于赢得大公子青眼来说是值得的……况且仆役这东西,不就是做这个用的么?
那些剩下的仆役中有没有人在昨夜失去了亲人,贵人们各自表现不同,有人温言劝慰几句,有人则全无表示。
因为今天是个大日子,哪怕这些人哭红了眼睛,也得赶紧在竹箪上放满食物,又在水壶里注满肉汤,仪式感满满地捧出来,一路去到城门口迎接大公子。
——这才叫箪食壶浆啊!
他们就是这样赶去城门口的,甚至在路上还要紧张地互相品评一下对方的装束举止,要知道大公子可不是陆廉,人家是真正四世三公的名门贵公子!身份高贵,目光挑剔,你要是门第名声入不得人家的眼,你就靠边站着吧,人家多一个眼神也不会给你!
陆廉是什么人啊!陆廉是路上见到一个挑粪的都能不嫌臭地跟人家聊上几句!就那样的,你穿得再郑重,门第再高贵,她能看出来吗!她能高看你一眼吗!你穿给瞎子看呢!
他们因此更加紧张,更加期待,甚至在看到冀州人不同寻常的模样后也不曾意识到什么。
他们完全不明白这一场战斗和冀州军之前经历过的那几场战斗有什么区别。
因为徐·州守军收缩防线的缘故,在小沛之前,冀州人几乎是摧枯拉朽的姿态一路南下,没遇到什么困难,士兵情绪也很放松,他们只需要一点犒赏,没有什么负面情绪要宣泄。
但小沛防守战打了将近月余的时间,几度将破城,又被吕布硬生生靠着匹夫之勇给守住了。期间尸山血海,死伤无数,冀州军的情绪越来越绷紧,越来越疲惫,对这座城的怨恨也越来越大。
他们在冰天雪地的严寒里,一次次向着城墙而去,一次次丢下同袍的尸体,直至今日,终于获得了这座城池。
——是别人帮助他们才得到的这座城吗?
不是!
不是!这座城是他们靠着自己和同袍的血泪,一步步攻下来的!
他们付出了自己的全部,理应得到这座城的全部!
因而那群士人在城门的寒风中瑟瑟发抖,直到冀州军已经完全进城也没有等到袁谭。
他们的周围只有浑身鲜血,面色铁青的冀州士兵,那一双双眼睛里燃烧着青色的火焰,冷酷又残忍,愤怒而绝望地注视着他们。
直到最后一队冀州兵也进了城,簇拥着一个传令官来到他们面前,告知他们大公子有军务在身,暂不能入城时,士人们还不能理解一支没有主帅的军队会变成什么样。
似乎已经过去十余年了。
从刘备和陆廉来到徐·州开始,他们经历过许多风雨,可是渐渐忘记了“屠城”是怎么回事。
他们甚至很自然地认为,陆廉所做的那些事,所坚持的那些品德并不稀奇,许多人都能做到,因此既然陆廉与那些兖州人和并州人更相熟,他们也不是非要站在她这一边的。
但他们终究还是明白了,有些事做起来确实不稀奇,但坚持十年下来,确实是很不容易的。
他们是清醒而后悔地死去的,死得很早,而且很快,因此侥幸不曾见到这座余烬未灭的城池接下来的模样。
漫长的队伍渐渐向着东南方而去。
百姓在中间,士兵在前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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