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耶要去泰山了,”他听到自己这样说道,“阿耶要去府君面前祝祷。”
“阿耶想求府君什么?”
他想求很多,很多事,比方说,他想求几个儿子都能够无灾无难,平安康健,他还想求河北风调雨顺,民生安泰,他想求再见一眼母亲,他甚至还想求府君给阿瞒托个梦。
唉,要说什么呢?
许多复杂的念头在他模糊的头脑里闪来闪去,直到孩子抱着他的胳膊,又晃了晃。
那孩子那样像他,就连哀求的神情都与他那样相似。
于是在一瞬间,那许多念头忽然都没了。
他俯身注视着他最心爱的儿子:
“阿耶想求府君,让你有朝一日能成为天下共主,”他慢慢地说道,“阿耶对不起你兄长,你当善待他——”
那个孩子的神色忽然变了。
“你要将邺城交给我?”他的眼睛里一瞬间蓄满了泪水,声音也变得尖刻起来,“你要将家业都交给我?!”
袁绍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惊诧地想要问清楚时,那个孩子哭喊了起来!
“阿母同我说,你视我如敝履!阿耶!阿耶!你当真要将家业交给我吗?!”
袁绍什么都听不清了。
他只是觉得,他的儿子很痛苦,很痛苦。
那是他最爱的三郎啊。
他伸出手去,想为他擦拭掉眼泪。
他的手穿过了三郎的面颊,消散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袁尚收回放在袁绍鼻息间的手,猛地站起身。
他的眼睛赤红,整个人像是随时要发狂一样。
“你们可听到了?”他喃喃自语,“你们可听到了?!”
“你们可听到了!我父爱我!”他疯癫地大叫起来,“他宣袁谭来,本就是为了昭告天下,要选我继承家业!”
“你们可听到了?!!”
他撞开一扇门,又撞开一扇门,有巨大的响声突兀响起在这个夜里。
但没有人回应他。
那些真正有声望的贤士,军中的武将,还有冀州的名门大户,他们流着眼泪,日夜悬心,想要看一眼主公,却都被挡在了门外。
整座袁府里,只有那些不论对错也会支持他的人。
他的话没有一丝一毫的信服力。
于是这个长身玉立的青年就那样愣愣地站在院落中,听着更漏滴落。
第598章
邺城高峻。
袁谭曾经对城墙的高厚很是满意,只有这样的坚城才能保护他的亲人,只有这样的坚城才能保护他的财产。
每次当他回到父亲身边,只要远远见到邺城用夯土与巨石交替垒出的灰□□线,见到贴了铁皮的高大城门,城门两侧的守军,以及排成长队,有序入城的行人,他的心里就满满都是幸福与满足。
他要回家了。
邺城依旧是高峻的。
但今时的邺城已经不同于往日,城墙上密密麻麻都是影子,手持戈矛,冷冷地注视着他。
城门紧闭,有人站在城楼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那人有着与他相似的眉眼,但更年轻,也更俊美。
袁谭在城下等了一天,他终于出现了。
“阿兄!”他在城楼上喊,“你回来了!”
袁谭在城下抬起头,只看了一眼,就浑然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了。
袁尚一身粗麻丧服,连头发都围在了粗麻里,站在城墙上,好像一面招魂幡。
那些关于父亲的回忆,那些爱与恨,那些袁谭幻想过的,渴望过的,憎恨过的,悲哀过的东西,通通化为了一把刀,狠狠扎进他的胸口,又残忍地拧了一拧,再重新拔·出。
于是他身体一晃,就栽倒马下了。
有人惊呼,有人连忙将他扶起来,还有人高声嚷着,要袁尚开门。
“阿兄!父亲虽已弃世,赖诸公效力,城中肃整,无贼盗之患,不须这许多兵甲!阿兄若要进城,还请将大军暂退十里——!”
袁谭昏昏沉沉地靠在亲兵身上,像是随时就要咽气一样,他呼吸了许久,才终于将一口气喘匀,便用泣血一般的声音高呼:
“三郎!三郎!天高地厚,人神共鉴!你为我弟,我为你兄,你怎敢如此待我?!你怎能如此待我?!”
有站在城楼上的人,悄悄用粗麻擦拭了泪水,可是袁尚像是根本没见到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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