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邳城所有百姓都涌上街头了。
除下邳之外,徐·州的每一座城池,青州的每一座城池,还有小镇和村庄,都有人载歌载舞起来。
他们是在为刘备和陆廉欢庆吗?当然不是啊!至少不全是啊!
他们在为自己欢庆!
人人都在说,袁绍被打跑了!曹操也被打跑了!嘿!听说河北那边打得很不消停,有人逃过黄河来避难呢!
这回轮到他们啦!咱们可是要过好日子了!
再也不必提心吊胆地躲在城里,忍受着石头和箭矢从头顶飞过!
再也不必哆哆嗦嗦,忍饥挨饿地泡在屎尿污染过的冰冷污水里!
再也不必颠沛流离地逃难,再也不必哭着喊着目送自己的父亲、丈夫、儿子离去,再也不必日日夜夜守在还未成熟的麦田旁,绝望而恐惧地等待着骑兵挥舞火把,冲进麦田的那一个既定的未来。
那已经不再是他们的命运,不再是他们的未来!
有人趴在泥土里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又打了几个滚,滚得褴褛衣衫上满是泥土后,又呜呜地哭起来。
泪水流进泥土中,将泥土也浸湿了。
——这样湿润的土地,会有一个好收成吧?
下邳的宅邸一直没卖,有人打扫得很干净。
陆悬鱼来到门前,跳下马时,李二就跑出来了,一溜烟地跑到她身边替她牵马,还特意一膀子给她身边的亲兵撞开。
“主君——!!!”
……她打了个哆嗦。
十几年过去了,唯独这哥们硬是没显老,反而又胖了一圈,腆着个有福气的肚子,身手还这样利落。
有他一亮嗓子,院子里好像突然活了起来。
有小娃子在哇哇地叫,小郎在哄,羊四娘在指挥自家相公,同心在喝止阿草不许淘气,陆白同女兵商量着再牵一头羊来。
她走进去,所有人都一起看向她。
她张张嘴,有点羞怯。
“我忘记买糖了。”她说。
小郎脸红了,推了一把抱着柱子正往上爬的阿草。
……虽然似乎这时候阿草哭一声才好,但已经十岁的阿草红着眼圈揉揉屁股站起来,硬是没哭出声。
有人没忍住,偷偷笑出声。
天子和主公还有那一大群宗室在进行老刘家专属的交际活动,间歇时间她回了一趟家,其他人就一个一个地跑过来了。
她想不起来请,他们也想不起来写拜帖,很自然地就跑了过来。
首先是她自己那群人,比如说从青州赶过来的田豫,又黑又瘦,风尘仆仆,同她絮絮叨叨讲了好久的话,虽然都是一些应该拿到公府去说的政务,可简而言之不过一句话——
青州很好。
萧条是一定萧条的,没有什么地方能在经历过这样一场战争后还能保持住繁荣富饶,可是百姓们没有流离失所,妇人将田地照顾得很好,她们咬紧牙关,忍住每一个白昼与黑夜的泪水,支撑到了这个春天的来临。
将士兵们放回家乡吧,她们会哭着跑到村口,翘首以望,直到她们的亲人归来,让她们用一双皲裂而布满老茧的手去抱一抱归乡的人,然后他们可以相携归家,盘腿坐在自家低矮的泥屋下,端起缺了几个口子的破碗,香甜地吃一口用自家麦子和田野里长出来的野菜和在一起,煮出的糊糊。
让他们好好地过上几年日子,让男人吃饱之后,先将钩镶和刀盾的用法丢到脑后,跟着媳妇下到田里,狐疑又敬畏地学一学新式的农具该怎么用。等秋天来临,村庄里又会多几个呱呱坠地的婴儿,风一吹,青州自然又恢复了生机盎然。
田豫这样慢慢地同她说,还有人继续往她的宅邸来。
有人情商很高,带猪羊来,比如说张辽。
有人情商欠费,空着两只爪子,带了几个想亲眼看看她的并州孩子来——这个是吕布。
……来了之后不负责干活,不负责维持秩序,只负责喝酒。
院子里的熊孩子越来越多,开始吱哇乱叫时,高顺走进来,看到了吕布,过去很肃然地行了个礼。
吕布抬眼看看,见他今日未着戎装,便递他一杯酒。
两个人坐下来,慢慢地对饮时,又有人登门了。
这回是陈衷,带着几个兄弟子侄来拜访她。
那几个下邳陈氏的年轻人身上还穿着素服,脸上已经有了喜色,问起来便是新举了孝廉,茂才,雄心勃勃,准备跟着刘使君好好地大干一场。
一行人里,除了陈衷脸色平淡些外,只有跟在他们后面的少年始终没有露出笑脸。
“大郎。”她喊了一声。
这几个喜气洋洋前来道喜的人忽然静了一下,只留那少年吃惊地看着她,“大将军识得小子?”
“你大父为我师,你父为我兄,”她说,“我怎么不识得你?”
陈肃的眼睛里忽然蓄满了泪水,他有些慌张,但又连忙镇定下来,好好地向她行了一礼。
少年的目光跟着她的手指,看向书架上一卷卷竹册。
“这些书不知道你有没有,原都是你父亲留给我,要我好好做学问用的,可惜我不曾用心于此,愧对了他,我令仆役将这些书册都装车送去你家,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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