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叫嚣之声此起彼伏,直有种要将简昀之淹没在口水中的架势。
简昀之不得不收了言,转而抬首望向皇帝,等着他的出言。
皇帝半晌无话,幽沉眸底深不可测,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
良久后,他才缓缓开口,却是一句无关痛痒之话。
“江卿如何了?”
也不知是问谁,只落下这一句无关紧要的话后,皇帝便起身,在众人的或惊惑或恐惧或愠怒的眼神中,转入了偏殿。
方才江稚鱼替皇帝挡下了箭后,便一下栽倒在了简是之怀中,由他抱起入了偏殿,又由他拔除了箭头,简单包扎好。
幸而那箭头刺入不深,血流不多,不多时便止住了,江稚鱼虽尚虚弱,却并未昏倒过去。
瞧着皇帝缓步而入,江稚鱼半靠在榻上动了动身子,欲起身见礼,却被皇帝拦住,免了她的礼。
“可还好?”皇帝问道。
“已无大碍了。”简是之答着。
皇帝点点头,又投目深深瞧向江稚鱼,眸中是辨不明的复杂神色。
“今日,多亏了你。”皇帝沉声低低道。
舍身为天子挡箭,皇帝自然高看她一眼,纵然从前不过一个低品官员,今朝顶着个天子救命恩人的头衔,怎么想都该是升官加爵前途无量。
江稚鱼却猛然一怔,她方才的举动真真切切全是出自本能,未动过一丝一毫旁的念头,便道:“是臣本分,不敢奢求陛下记挂。”
皇帝自她面上移开目光,默然了一会儿,才低低幽幽念道:“朕知晓。”
皇帝兀自起身离殿,殿内众人早已是怨言一片,如今是何等火烧眉头的急切之际,人人想的都是如何保命脱身,还管什么江山臣民、百年社稷,自抵不过他们个人性命紧要,故而苏溢一提出逃脱之法,众人便都赶着拥护追随,生怕独独将自己一个留在这深宫之中丢了命。
皇帝在偏殿久久不出,御史中丞长孙松清再等不住,直扬声对皇帝身边的叶内侍呵道:“陛下移驾至何处了?眼下情况何等紧急,还望叶内侍将陛下请来,与臣等一道商议。”
“是啊,陛下未落一言便走了,怕不是要令这满殿之人都留守在此,自己……”谏议大夫萧逸兴接过话,粗着嗓音急急说道,最后一句虽未言明,但话音中夹杂的不满怨怼却是有耳可闻。
叶内侍此刻脸都绿了,这两位可都是大梁的砥柱之臣,陛下从前还赞赏他们为国之重器,可他们如今竟能这般堂而皇之地道出此等大不敬之言,不免叫人寒心生怒。
可却不单他二位,余下众人虽不敢如此直言,但皆在暗暗宣泄自己的不满,明堂之内顿时哗然一片。
简昀之默然立于一旁,心内燃起的怒火自不必说,陈将军所言的反叛军他尚未见到,不过眼下殿内的这些人,倒像是有了逼宫之意。
禁中有暗道可出,宫廷初建之时便是为防此般局面而设的,独有历朝天子知晓,简昀之冷目看过殿内一个个的神色,只觉若是陛下不许他们由暗道离宫,他们便能生生将人吞了一般。
旁日里满口仁义忠君之士,遇了事,一下都变成了宵小鼠辈,这便是大梁臣子的风骨吗?
着实可笑至极。
殿内喧闹之音戛然而止,皇帝自偏殿转入正殿,重新站在龙椅前,目光投向阶下淡淡扫过了一周。
众人一下噤了声,收敛了许多,私心里却仍旧固守己见,若是陛下当真做出什么不利于他们的旨意,他们怕是会当即出言顶撞,连什么君臣礼义都不顾了。
皇帝默然展目望向远处,透过殿门是叠着的檐角,细细密密绵延到宫墙,走兽消失之处,便是深灰天际了。
他八岁受封王位,十八岁登基,至今已有二十余年,从惨绿少年到如今不惑之年,他每每抬首仰望,永远是这一角小小的天空,无论阴晴雨雪,从此处瞧,都是这般不变的深沉阴冷颜色。
只是今时今刻再瞧去,怕是要变了天色了。
良久后,皇帝收回目光,不可察觉地轻轻叹息一声,向叶内侍递了个眼神,沉沉道:“你去知会六宫一声,愿意离宫的便随朕一起。”
殿内众人听了这话当即露出喜悦之色,都急不可待地想要赶忙离开这方满大梁最庄严奢华的殿宇。
简昀之在一旁目睹这一切,虽知皇帝此般决定绝非上策,但目下境况如此,也实属是不得已。
不多时,殿内便聚了许多人,男男女女、主子宫人,尊卑身份都已不重要了,人与人挤在一起,想的都是如何保命。
陈云廷领着京中尚能调动的禁军的一半为他们此次匆促逃离做保障,另一半则是由刘将军带领,正于此时此刻在禁城门外与叛军刀剑厮杀。
念及此,简昀之不由暗自冷笑一声,也不知那些为国舍命的将士们若是知晓他们拼死守护之人正谋划着如何弃城而逃,该是何等想法。
“殿下!”
思绪转绕间,忽听得有道急促不安的声音响于身后,似还带着些些微微的哭音。
简昀之顿然转回眸,就见是冯知棠正朝自己急急跑来,身上还穿着繁复的宫服,长长裙摆的下角已沾了灰。
“殿下……”冯知棠直直跑到简昀之面前,当下也再顾不得什么礼仪规矩,下意识就紧握住了他的双臂,一双乌亮眸子里已浸出点点泪珠,哽咽着就道:“殿下,您没事吧?”
简昀之瞧见她散乱的发髻以及面上避无可避的慌张,心内一下就如冬雪初融般软了下来。
他勉力勾了勾唇,摇头轻轻道:“没事。”
“那就好,那就好……”
冯知棠好似真的被吓到了一般,亲眼瞧见简昀之无事后,便将这三个字低低重复了五六次。
简昀之垂目深深瞧了她一眼,眸底的深沉一闪而过,当下将手伸向腰间摸出一枚令牌,另一手就翻过冯知棠的掌心,将那令牌搁放了进去。
他沉着声音低低道:“此番离宫去往江宁,路途遥远,必然万分艰险,你万不可随往,你现下便持这令牌到东宫去寻何玉成,便是那个常与我一道听日讲的,你认得的,将这令牌交给他,他自会将你平安带离。”
这等燃眉之际,他这话自也说的急,但匆匆交代过后,却见对面之人毫无反应,没有一点要离开的意思。
他一下便急了,以为是冯知棠不识那何玉成,便又紧着急道:“何玉成常穿一件素青色长衫,身量与我不差,右边眉后有一道疤痕,你见了定然一眼便能认出,我曾请求过他,若有一日当真出了动乱,他承诺会护你平安。”
“快些去吧,再晚些怕是来不及。”他又催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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