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妩沉吟,照说楚国公夫妇亲自登门,于情于理,父亲也该出面。偏偏裴青玄这人跑来凑热闹,他们又不好撂下皇帝不管——
长兄如父,长嫂如母,也只能按崔氏说的办了。
“就照嫂子的意思。”李妩道:“是我和离,不好躲着,我随你们一道去。”
崔氏应了声,按了按李妩的手,便鼓起勇气折返屋内,急忙与李砚书耳语一番。
李砚书闻言,脸色也变得不大好,掸袖起身,朝上头正作寒暄的帝王拱手:“陛下,府上忽有急事亟待处理,请容臣先行告退。”
裴青玄见他揣起两封文书,又瞥见门边那一抹并未离去的浅色裙角,心下有了猜度,面上不显,只挑挑眉梢,饶有兴致地问:“也不知是何急事,竟叫一向沉稳冷静的文琢变了脸?”
李砚书一噎,只觉今日的皇帝好似格外热心肠好打听,斟酌两息,低低道:“事关家丑,本不该误了陛下耳目,但陛下既然问了……其实是臣妹与楚世子有了些争执,现下楚国公府的人上门来了……臣得前去斡旋一番。”
说着,他转向李太傅:“父亲安心招待陛下罢,儿子会处理妥当。”
长子办事,李太傅一向放心,何况方才一家人已齐心表明态度,任他楚国公府说破嘴皮子,最终也只会是一个结果——离。
“原来如此,看来朕来的实在不巧。”裴青玄面露自责地看向李太傅:“老师不必顾虑朕,与文琢一道去忙家中事罢。”
众人听他这话,只当他要辞别了,刚要松口气,又听皇帝云淡风轻道:“朕记得老师藏书颇丰,从前朕常能从中淘些好书。若不介意,朕想去书阁转转。”
谁敢说介意?既然他愿去书阁躲清静,李太傅求之不得:“陛下勤勉,老臣甚慰。”
边说边扫过屋内,好似就二儿子最闲,跟去前厅除了意气用事也没甚作用,于是捋着胡子点了李成远的名:“二郎,你陪陛下去书阁罢。”
李成远愣怔,他也很想去前厅啊,就算不能动手,怼两句出出气也行。然父命不敢违,他只得压下去前头壮声势的念头,硬着头皮去请皇帝:“陛下,请随微臣来。”
皇帝缓缓起身,怡然微笑:“有劳二郎。”
第23章
正值日头充沛灿然之时,李府正厅也一片轩朗明亮,然而周遭氛围却如盛夏午后暴雨来临前的压抑、沉闷、心烦意乱。
厅内长桌上赫然摆着两份文书,一侧搁着狼毫笔与已研好的松烟墨,主座之上李太傅肃容出声:“国公爷,两份文书皆已备好,还请过目。若无异议,便叫令郎择一签署罢。”
客座上的楚国公见这份阵势,也不像来时那般淡定了,他面色僵硬地看向李太傅,语气也透着一丝讨好的客气:“亲家,小夫妻吵架拌嘴是常有之事,如何就到这一步?是,此番的确是我们府上做的不对,我这夫人是被那心思不正的马道婆给唬住,一时想岔才办了糊涂事,昨夜我已说过她,她也再三自省,保证日后绝不再插手孩子们的事。今日我们全家携礼上门,便是特意来赔罪,以示歉意。亲家也知道,彦之与阿妩向来恩爱情浓,神仙眷侣般,你如何能狠得下心,生生断了小儿女的姻缘?”
李太傅眼皮微抬,语气平静而不失威严:“国公爷,不是我狠心要断孩儿们的姻缘。实是花开花落自有时,缘来缘尽不由人。且我教女无方,将她纵得娇气莽撞,受不得半点委屈,为人媳妇却不能讨婆母欢心……唉,也是我的发妻去得早,没能好好教导女儿。”
说到这,他特地停顿一下,看向赵氏:“国公夫人,还请见谅。”
赵氏被李太傅那沉静如水的目光一瞧,只觉如坐针毡,浑身不自在,她也不是傻的,怎听不出人家话里有话,面上讪讪道:“亲家自谦了,媳妇…媳妇挺好的。”
“还真是难得呢,这些年头回从夫人嘴里听到我这妹妹的一句好话。”崔氏拿帕子掖了掖鼻子,似是调笑一般说了句:“若不是日头在外挂着,我还当是在做梦。”
赵氏表情愈发难堪,嘴上沉默,心里却是想,她们楚家的家务事,哪就轮到崔氏说话了?若不是今日是来求和的,她必然要教训这不知好歹的小辈两句,果然没有婆母管教,便半点规矩都不知了。
李太傅也没拦着儿媳,只接着方才的话茬继续道:“性情骄纵倒是小事,叫我惭愧的是我这女儿嫁去楚家,三年都无所出,你们家彦之又是独子,日后是要继承公爵的。现下阿妩自请和离,你们府上可再觅佳妇,也好早日续上公府香火……国公爷,你我同朝为官,俩家又是长安城有头有脸的门第,当初结为亲家是缘,如今缘已尽了,还是顺其自然,好聚好散罢。”
楚国公一时无言以对。
哪怕李家人骂骂咧咧,或是表现出半丝愤懑,都比现下这副淡然若水的态度要好,有怒有怨说明还有一丝转圜可能,至于现在——大势已去也。
楚国公也知李太傅心性高洁,意志坚定,既已这般说了,再做口舌之辨,反倒招人嫌,于是垂下眼来,沉默静思。
赵氏却不管那些,她觉得他们阖府带着礼物亲自登门,已是十足的诚意,李家却还这副倨傲态度,简直得寸进尺。
但她不敢与李太傅争辩,更不敢与那在刑部任职黑脸如阎罗般的李砚书开口,转了一圈,最后目光还是落在了李妩身上,蹙眉埋怨:“你生不出,我也没真怪你。昨夜不是都说了嘛,妾侍若有了孩子,就认在你名下,养也养在你院里,这与你亲生的无异呀。若你心里还是介意,怕孩儿亲他生母不亲你,大不了孩子生下来,去母留子便是。你平白得了个孩儿,院里也不会多出其他女人,这难道不是一举两得的好事?阿妩,你扪心自问,长安城哪家王孙公子的院里像彦之院里那样?做人啊,不能太贪心。”
崔氏从前待赵氏还算和气,如今见人都坐在李家屋檐下了,还摆出这番做派,心下邪火蹭蹭直冒,连带着语气都冷了几分:“好一个去母留子,一举两得,亲家夫人这般体贴,我们家阿妩岂不是还得跪下给你磕一个?且不说我这妹妹想不想养妾侍的孩子,亲家夫人就这般肯定,纳了妾侍,你们府上就能有子嗣了?”
赵氏面色一变,柳眉倒竖:“你这话什么意思?”
崔氏哼道:“我什么意思?我是说……”
“嫂嫂。”李妩压住崔氏的手背,朝她摇了摇头。
她知道崔氏想说什么,可那话若是出了口,气到赵氏不假,却也会刺伤楚明诚。
想到楚明诚,李妩掀眸,看向对面那仿佛一夜之间就苍老了好几岁的憔悴男人。
他乌着眼圈儿冒着胡茬,精气神都被抽干般,感应到李妩的视线,他抬头看来,枯槁的双眼闪着卑微祈求的光。
李妩哪里见过他这副狼狈的模样,喉间酸涩,想安抚几句,最后还是化作一句无奈叹息:“彦之,签了字罢。”
他一向最听她的话。
见她蹙眉为难,到底还是摇摇欲坠起身走向桌边,拿起那份和离书,沉默地看了许久,才提起笔来。
纤细的笔尖蘸了墨,却迟迟落不下笔。
楚明诚从不知一支笔能如此沉重,重到他手腕发颤,五脏六腑都沉甸甸往下坠得疼。
“阿妩。”他搁下笔,眸含隐泪看向李妩:“我…我还有话想单独与你说。”
“要说的昨日已与你说了。”李妩见不得他委屈的泪眼,偏过脸,捏紧手指:“没什么好说的了。”
楚明诚却执拗望着她,嗓音沙哑:“阿妩,就当我最后的请求。”
最后的请求。
极尽卑微的几个字唤起夫妻三年来无数的回忆,李妩心绪起起伏伏,终究抵不过“最后”这两个字。
罢了,过了今日便是陌路人了,便让他把话说完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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