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这么问, 周恒之便知萧凌安不是未听清,而是不想听、不敢信。但他在这道威严凌厉的目光下也不敢不回答,只能斟酌了良久才小声道:
“只要把这具遗体的腹部剖开, 若是其中有刚成形的胎儿,就能确认她是皇后娘娘”
萧凌安听完后沉默良久, 继而荒谬地笑了,瞥向周恒之的目光中尽是嘲讽和警告,似是在责备他们连这种不顾体面的办法都想得出来。
剖尸哪怕对寻常老百姓来说,都是极为不敬和忌讳的事情。民间若是出了命案难辨遗体, 一听说要剖尸查验,那些家属宁可靠着直觉将亲人领回去,也不愿毁坏遗体。
更何况眼前之人是沈如霜, 是他的结发妻、他的皇后,怎么可能承受剖尸这样残忍无情的屈辱呢?
但是萧凌安还有一丝理智尚存,他也知道周恒之思虑周全,这么说也是为了能够完全确认这具遗体的身份, 给了他一点渺茫的希望。
万一这具遗体的腹中没有胎儿,那这人就不是沈如霜,而偏殿又没有其他的遗体,这么说来霜儿就还有可能躲藏在这世上的角落里, 他还有机会能够找到她。
可若是真的有胎儿他不敢再仔细往下想,这样不仅没保住霜儿最后的体面, 还将他唯一的妄念亲手摧毁。
萧凌安的眸中浮现出几分纠结, 他定了定心神,将面容上对剖尸的不忍和反感尽数压下去, 沉着脸色问道:
“若是剖尸, 这具遗体还能保得住多少?能否再入棺葬入皇陵?”
周恒之的额角渗出冷汗, 心中已经暗暗有了答案,但是听萧凌安的语气是必然不想听到他说的答案的,只好深吸一口气,尽量放缓了语调沉痛道:
“那日火势猛烈,这具遗体又被埋了些天,现在皮肉尽毁,骨骼酥烂,若是剖尸怕是很难保全,入棺倒是有些可能,但按照大梁的规矩,残破之躯不能帝后合葬。”
话音刚落,萧凌安的喘息就凝滞了片刻,咬着牙根攥紧指节,“咯吱”的响声在空荡荡的陋室内幽幽飘荡,听得人脊背发凉。
他原本会有狠下心剖尸的念头,正是因为这般可以验明这具遗体的身份,让霜儿可以风风光光地葬入帝后陵,也算是他眼下唯一可以给她的尊荣,待他百年之后再去黄泉下陪她。
可若是剖尸后连最终的目的也无法达到,又有何意义呢?难道就仅仅因为怀疑这具遗体的身份,必须要一探究竟吗?
若是霜儿还在,会不会嘲讽他自始至终对她只有猜忌和防备,哪怕是在烈火中与世长辞,也不愿意给她最后一点信任和真心?
萧凌安犹豫地没有答话,回想起从西南偏殿走水后失去沈如霜的这几日,恍然间发现格外怀念曾经的日子,也不知不觉间积攒了太多悔恨。
那些他从前嗤之以鼻的过往,现在却睁眼入梦皆盈满脑海,还会在他不经意间触及一切时不可抑制地上涌,带着让他遥不可及地美好与温存,勾起唇角的同时也将绣花针刺入心口,此后无时无刻不隐隐作痛。
或许沈如霜也挺好的,尽管她出身乡野,不识礼数,也只会用那些拙劣幼稚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来讨好他,让他险些误了大事,但现在一朝失去,忆起她时总比任何时候都要纯粹动人,不似别的都带着阴险难防的目的。
他到现在才慢慢发觉,从前或许不应该这样匆匆而过,以至于那些曾经的遗憾在眼下都加倍地奉还,不肯罢休地日日夜夜折磨着他。
既然如此,他便不能再一错再错,应当尽力保全霜儿的遗体。
况且现在这具遗体十之八九就是沈如霜,无论是遣散所有人的行为还是那只手镯,都只有沈如霜才能做得出来,他或许不应该再去怀疑些什么。
如果因为他的一点怀疑,眼睁睁看着霜儿地遗体被剖开,然后因此无法帝后合葬,想必不仅霜儿泉下有知不会原谅他,他自己也会愈发悔恨。
怎么可能不是她呢?难不成沈如霜在有了身孕的情势下,还能找到一具相像的遗体来代替,然后再逃出皇宫不成?
她一直胆小怯懦,对京城和皇宫也没几分了解,这种复杂迂回又极为容易留下破绽的事情,就凭她怎么可能做到?
思及此,萧凌安仿佛说服了自己一般,心中打定了主意,吩咐道:
“不必再多虑了,明日等礼部备下一切皇后的仪制后就下葬吧。”
谁料周恒之当即皱起了眉头,虽然惧怕萧凌安的威慑但依旧跪在他面前拦住去路,坚持着不肯挪开,严肃道:
“陛下,臣知道皇后逝去您心中伤痛,但是帝后合葬是大事,如今身份不明,若是出了差错无颜面对大梁先祖,还请陛下三思!”
萧凌安听了这话心中不悦,目光一凛瞥了周恒之一眼,望见他斑白地鬓发和沧桑地面容,终究是暂且按捺住愠怒,冷冷道:
“让开。”
周恒之眸中闪过片刻的动摇,亦是了解萧凌安的脾性,知道后面会有一场狂风暴雨等着他,但他向来最顾及体统礼法,依旧直挺挺地跪着没有挪动半分。
“你这是想抗旨吗?”
萧凌安幽幽叹出一口气,猛然间俯身揪住周恒之的衣襟,发狠地将他整个人从地上拎起来,提到半空中再使劲摔在冰冷的地上,踏过他蜷缩挣扎地手指,眸中的断纹染上悲戚的猩红之色,握紧的拳微微颤抖道:
“朕以为她还活着的时候,你们所有人都时刻提醒朕她已经不在了。现在朕想好好安葬她,你们又说这不是她,不觉得可笑吗?”
萧凌安唇角的笑意凄厉又绝望,不知嘲讽的究竟是他自己还是别人,眸中的骄傲却铠甲一般浮现上来,似是为他的任性做做遮掩,扬起下颌道:
“先祖又如何?你休想以此逼朕剖尸!若是谁再敢多言,朕也绝不放过!”
听了这话,周恒之知道再说下去也无济于事,萧凌安绝非用狠话来恐吓他,无论对谁都能狠得下心说到做到,故而脊背一软,整个人瘫坐在地上,望着萧凌安孤傲的背影在惨淡天光中渐渐走远。
*
冬季的江面上船只甚少,行了好一段路才能零星看见一两艘,入了夜就愈发漆黑沉寂,放眼望去只有这艘去往江南的商船燃着灯火。
厢房里没有炭火,沈如霜裹紧了被褥蜷缩在小床上,随性翻着陈鹿归的书卷打发时间,时不时透过窗子望一眼深夜江景,倒也算是舒适惬意。
“咚咚咚”,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沈如霜和陈鹿归对视一眼,想到了今日在船上发生的麻烦事,皆是从对方眸中看到了警惕和防备。
“是我,张二娘。”门外之人高声喊了一句。
二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将门小心翼翼地打开一条小缝。
张二娘笑吟吟地走了进来,细心地将门关严实,不让寒风夺走屋内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温暖,把一个食盒摆在小桌上,客气地对着沈如霜道:
“姑娘,我才听说今日冷大哥对你做的糊涂事,特意来替他赔个不是,你也别往心里去了。”
一提到这事儿沈如霜就不痛快,但是张二娘人还算不错,一听说他们还要被褥就立刻送了一床厚实的,况且这事说到底也与她无关,只能耐着性子点头。
桌上摆着的是一碗热腾腾的排骨汤,虽然做得粗糙,但在这寒冬的商船上也算是难得,清汤浸没着几大块瘦肉,飘荡的菜叶干净碧绿,看得沈如霜眼前一亮。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