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压根儿不想看见这个老妇人,心中的恨意至今也没有完全消散。同样是她的儿子,她只会疼爱幼弟,他却只能在虐待和欺辱之下长大,甚至是拼了命夺来的权势,也险些被太后轻而易举就送给了幼弟。
铲除幼弟不是他的错,太后怨怪他才是大错特错。
想到这些,萧凌安的心绪稍稍平复了些,脑海中不断回忆着那些让他痛恨的往事,仿佛这样就能找到开脱的理由,告诉自己就算太后不行了也没什么,他本来就恨极了这个老女人,曾经不就是天天盼着她死吗?
“陛下,现在去慈宁宫吗?”安公公趁着萧凌安平静些的时候才小心翼翼地问道。
萧凌安孤傲地望着天际挑起下颌,俯视着齐刷刷跪在地上的宫人,心中的傲气驱使他并不想放下架子去施舍地看一眼弥留之际的太后。
但是不知为何,心底又莫名觉得应该去看看她最后一面是什么样子,加之太后薨逝他这个亲儿子不在身边,若是有人借题发挥反而对他不利,所以垂下眉眼思忖片刻后,沉声道:
“既然是朕的母后,总要去看一眼。”
安公公立即会意,迅速地让人备好车马,等萧凌安一坐上马车就快马加鞭赶到了慈宁宫。
大殿内还是一片晦暗,甚至比平时更加阴冷漆黑,两侧点燃的烛火已经燃尽了大半,只有一两盏还顽强地燃烧着最后一截,晦暗的光芒看得人不由地瑟缩,檀木雕花宽椅上再也看不见太后拨弄着佛珠的身影,只有空荡荡的软垫。
刚迈过门槛,萧凌安就听到一阵低低的呜咽抽泣声,听着应当是侍奉了太后大半辈子的心腹,其中包括跟在他身后的李姑姑,分明刚刚在马车上止住了哭泣,现在又用手帕抹着眼泪。
原本萧凌安是最厌弃这样连绵不绝的哭声,一听到就要忍不住拧起眉头,但是现在听到后反而心中一紧,知晓她们哭得这样伤心,是逼着他不得不去面对太后就要离开人世的现实。
他的紧绷的面容上看不出心绪,但是迈向寝殿的步子却越来越快,从最开始的犹豫不决到几近奔跑,眸中闪过凌乱复杂的神色,直到来到珠帘前时才稍微顿了顿,下定决心般走了进去。
屋内侍奉太后之人都默默行礼退下,刹那见寝殿内只剩下萧凌安和太后两个人。
太后在温暖春季依然层层叠叠包裹着厚实的被褥,瘦弱苍老的身躯埋没其中几乎看不见,面容上是千沟万壑的皱纹,脸色苍白惨淡如同枯黄的宣纸,微微扬起头艰难地喘息着,如雪般的白发遮挡着迷离绝望的目光。
萧凌安静静地来到她身边,一眼扫过时差点没有辨认出来。
还记得在新年的时候,太后以咳血为由让他来过一次,还记得那时太后看着还有些精神,虽然总是咳嗽喘息,但和从前也没有太大的分别,未曾想这才过了一月有余,她就像是苍老了几十岁。
还是这一个月中,是他太过疏忽了
思及此,萧凌安沉默无言地垂下了眼帘,眸光幽深地望着弥留之际的太后,缓缓蹲下身坐在她身边,一时之间有些感慨,意味复杂地轻笑一声,也不知嘲笑的究竟是自己还是太后。
他们应该是这天底下最不像母子的人了,互相记恨折磨了半辈子,到头来一个即将驾鹤归西,一个成了孤家寡人独守深宫,真该说这些都是彼此的报应。
不过都到了这个地步,他也不想和将死之人计较,就这样为她送终,也算是对她仁至义尽了,于情于理都没有什么纰漏。
所以萧凌安还是一言不发地坐着,眼睁睁看着亲生母亲的生命缓缓流逝。
太后似乎终于注意到了身边有人,费力地转过头睁大了双眸,用早就模糊不清的眼睛细细打量着,忽然间变得激动起来,用尽力气伸出皮包骨头的双手,颤巍巍地想要触碰萧凌安的脸庞,可终究因为距离太远不能触及。
萧凌安不习惯除了沈如霜之外与任何人接触,其中包括早就形同陌路的太后,所以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手,勉强用掌心将她的指尖握住,算是对太后的一点点安慰,想让她在最后的时光中走得平静一些。
就在这时,兴许是太后感受到了掌心温暖的缘故,反应比方才更加激烈又激动,口中喃喃地像是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实在太过虚弱含糊不清,三番五次想要直起身来,却在肩膀都没有离开床榻的时候以失败告终,浑浊空洞的目光有了一点光亮。
萧凌安见过的生死都是血腥与拼杀,除此之外就是当初以为霜儿葬身火海,并不是很明白将死之人究竟还要拼尽力气说些什么,疑惑不解地拧起剑眉,缓缓俯下身将耳朵凑近太后的唇边仔细听着。
“宇儿我的宇儿”太后断断续续地说着,望向萧凌安的目光越来越明亮,像是弥留之际的回光返照,握着他的手力道比方才大了许多,唇角含着笑容道:
“宇儿,阿娘好想你”
萧凌安一愣怔,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太后这是老眼昏花,神志也不太清醒了,在最后的时刻将他当做是幼弟宇儿了,用尽力气诉说的也都是对宇儿的思念和不舍。
他的脸色骤然间阴沉下来,心中隐隐一痛,望向太后的目光变得森冷又不甘,还藏着几分愠怒,犹豫了一下终于甩开了她的手。
为什么又是幼弟呢,为什么?
幼弟和他面前就是个实打实的废物,除了会在太后面前耍些小心眼来污蔑他之外,文韬武略一窍不通,人情世故一点不懂,还从小就心思贪婪扭曲,只想着与太后合伙杀了他夺得皇位。
而他无论哪一项都是大梁皇子中最优秀的,在绝境之中依然可以逆转局势。
可为何是幼弟这样一个人,让太后从小就捧在手心里,宁愿到死都念念不忘,也不愿意多看一眼痛苦挣扎的自己呢?
他曾经也只是个备受欺负的皇子,也千方百计想要讨好自己的阿娘,也乖巧听话地每天守在阿娘身边,只为了能够亲眼看着她的唇角缓缓舒展开一个笑容没人知道他那时候是多么羡慕幼弟,轻而易举就得到了阿娘全部的爱,其中包括原本应该属于他的一份。
哪怕是幼弟死了,也深深烙在了阿娘的心里,占据着原本属于他的一切。他要么不被看到,要么就在阿娘弥留之际被误当成幼弟,永远不能被她正眼瞧一眼。
萧凌安越想越是觉得心口沉闷,他本以为现在的自己已经到了顶峰,这些事情会随着无上的权势烟消云散的,不会再有那样卑微屈辱的心思,但是太后就这样断断续续的几句话还是将这些年的不甘和愠怒挑了起来,让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冷声道:
“你好好看看,朕到底是谁?”
太后迷离的目光缓缓聚拢在一起,费力地撑开倦怠不堪地眼皮努力看清眼前之人,先是只有一个熟悉的眉眼,像是宇儿又像是别人,之后一切都慢慢清晰起来,让她如梦初醒般浑身一颤,整个人脱力一般将抬起的后脑砸在枕席之上,嘴唇颤抖地望着萧凌安说不出话。
萧凌安对太后的反应并没有什么怜惜,心中还是像方才那样可悲,难道让亲生母亲认出他就是他,并不是萧凌宇的影子,就这么难吗?
“安儿,你是安儿!”太后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扎着将后颈高高抬起,望向萧凌安的目光中尽是破碎和绝望,盈满了浑浊苍老的泪水,忽然间清醒过来似的,覆上萧凌安的手背,苦涩道:
“安儿,是阿娘对不起你”
话音未落,萧凌安整个人像是听到了极为荒谬的笑话,不可思议地低头望着太后,所有的神色都僵在了面容上,身形颤动得厉害,险些以为是他听错了。
安儿这个称呼太过陌生,记忆中只有在很小的时候阿娘才会这么唤他。
那时候阿娘美艳动人,在他眼里如同天仙下凡,对他也温柔耐心,虽然二人住在简陋不堪的废弃偏殿之中,下雨天连屋顶都是漏水的,吃饭她也饥一顿饱一顿,但阿娘从不会打骂他,还会把所有得来的好吃的都留给他。
后来他慢慢长大,在一众皇子中初露锋芒,阿娘就备受其他后妃的摧残和折磨,从那时候开始,阿娘就彻底变了,对他只剩下狠心的打骂和虐待,说这一切都是他害的,把所有心绪都发泄在他身上,逼着他装疯卖傻收敛锋芒。
一年年过去,他们之间的隔阂就再也无法消除,幼弟又恰好在这个时候出生,阿娘欢喜不已,更是因为幼弟得到了父皇的关注和宠爱,愈发将他当做是曾经的污点。
后来他又迫不得已亲手除去幼弟,他们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现在骤然间听到“安儿”这声呼唤,萧凌安就已经很是诧异,而太后倔强狠心了一辈子,这时候竟然亲口承认是她错了,更是让他觉得不可思议。
难道阿娘心里也有过他吗?也把他当做是亲生儿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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