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于少年时一念,恒于青年人半生努力,终于雨夜的一席谈话。
老人将自己最珍视的东西,亲手交托于那个他曾认为桀骜不驯的黑发少年手中。
但真实人生和美好的故事总不一样,它会不断不断地进行下去,直到某一天……
或许是球场旁也可能是医院内,说不定当时王法正在警局接受调查,他得到了那场比赛球员死亡的讯息。
无论在何种情境,那必定是个他想损毁掩埋,却无数次徘徊于脑海的瞬间。
在那段混乱的视频中,球员们扑向对方,看台上的球迷们嘶吼声震耳欲聋。
每个人都是自己最原始的模样,但也不是他们自己。
“狂热。”林晚星缓缓说道,“生与死之间有条界线,但狂热会令人越界。”
“足球是靠狂热赚钱的产业。”王法的叙述很平静,“球场意外死亡,是千万分之一的意外概率,我很清楚这点。朴茨茅斯和我们是宿敌。‘宿敌’是一个被营造出的词汇,所有球迷都会关注这场比赛。因为我们和他们有仇,大家必须往死了干,肢体冲突再正常不过。那天球员倒下,可我们谁都没有在意,都被仇恨蒙蔽双眼。”
林晚星实事求是地说:“人在激情状态下,是不受理智左右的。如果这是一场路边的斗殴,你应该会拿起手机报警,但在你被卷入其中,那是不一样的情况。”
“你和我的心理医生一样,认为问题是我在对方球员死亡后,遭受了很大打击,过度自责,因此将情绪迁怒于足球。”王法说,“我承认,这肯定是其中一部分原因。”
“还有另一部分原因呢?”她问。
“还有一部分原因,关于韦德·斯图尔特,那名死去的球员就叫这个名字。朴茨茅斯为他举办了葬礼,我们也得到消息,我告诉俱乐部,我想去参加。当时我在接受心理治疗,我和我的心理医生都认为,去参加葬礼有助于解决我的问题。”
“所以,你去了吗?”
王法终于露出失望的神情:“我的俱乐部拒绝了我的要求,因为我们是宿敌,这件事对方死了人,我们绝对不可能低头揽锅。官方将派不相干人士前往表示哀悼,而我他们请我那天不要离开训练基地。”
“但你还是去了。”林晚星说。
“是的,我去了。”王法说,“那天还在下雨,英国总在下雨。我站在墓园外,却最终,没有走进去。”
林晚星没再问“为什么”,“为什么你到了那里,却没有进去”。
因为对于王法来说,他并不是一个人。
他是球迷的希望,背负俱乐部的声望,更重要的是,他是那些孩子们的教练,他不能让自己球员失望,他有太多束缚。
在那一瞬的感受和之后无数次回忆时的感受一样,对自我的失望,令他感到痛苦。
“这里面还是有很多有趣的事情吧。”林晚星努力地问道,“我是说当教练,如果只是为了向别人证明你自己,你早该在老头认可你的时候就辞职走人了。”
“其实和你想得不太一样,南安普顿和其他俱乐部不同,我们一直以来做的是青年球员买卖交易,在这上面赚了几亿欧元。”王法神情严肃,“在我们这个行业里,时间和努力是最不值钱的东西。我见过太多出色而富有天赋的球员。一百个进入南安普顿的球员中,能走到最后的,也许就只有一个,在这个过程中,我必须很快放弃任何一个跟不上的孩子。怜悯是没有用的,在真正的职业赛场上,容不得任何瑕疵。包括我自己也是一样。可真站上想要的位置,十几年的辛苦,无数人的心血和汗水,又怎么样呢?”
王法的讲述,让林晚星真切感受他的失落。
“在俱乐部旗帜的号召下,我们不过是凝聚在原始图腾下的战士,用另一种形式与对手厮杀。一旦站在场上,我们同古罗马斗兽场里取悦贵族的奴隶有什么本质区别?”王法这么问她。
林晚星猛地抬头,没想到王法竟会这么认为:“你在质疑足球本身。”
“是又怎样?”王法反问,“更快更高更强,突破自我,超越人类极限?那都是别人的事,我只是足球这个无烟工业中的一员,我为满足狂热欲望而服务。我纵容球员们赛场斗殴,忽视对方死去的球员,我甚至没有勇气踏入那片墓园。我站在洗手台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觉得连我自己都面目可憎,你告诉我,我到底在做什么?”
林晚星无法回答。
在她看到那段视频后,她想和王法谈谈,为此,她计划过很多谈话要点。
可等她听完王法的故事,她发现在真正的拷问面前,一切开解都是徒劳。
因为她望着王法,能真切感受到那种奋斗半生却突然停下举目四望的茫然。
他站在生死之间,被巨大的黑伞笼罩。
他骤然回望曾走过的的大半人生,雨水迷蒙,根本看不清来时的路。
“或许足球光芒万丈,但它,没有落在我的身上。”
王法最后说道。
林晚星终于理解她邀请王法做高中校队教练的可笑之处。
他曾站得太高,也见过太多,他视职业足球是个为取悦球迷制造利润而滋生的产业。
他认为自己在产业中迷失自我,他没有教导好自己曾经的球员。所以现在,他也不想让她的学生们,继续走上这条道路。
他可以用这十天时间为他们开个好头,但无法再做更多的事。
“梦想”这些东西,确实无法对他产生任何吸引力。
因为在老头把自己的秒表交于他手中的那刻,他已经实现了最初的梦想。
而站在墓园外的时刻,他放弃了努力半生的梦想。
他不会留在宏景八中,更不会去永川恒大,因为他发现,他错了。
“我明白了。”最终,林晚星只能这么说道。
王法坐在桌边,听到了这句回答。
在餐桌对面,女孩的声音很轻,因为喝多了酒,她的脸颊和眼眶都有些红润。
但她的目光却始终明亮柔和,像她的名字一样。
后来很多次,王法回忆自己那时的心情。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