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孩子,处处替人着想,就是苦着自己。老头子我看在眼里,你那两个妹妹和弟弟都是出息懂事的,各个愿意为你挨累受苦,家人就是要互相照应,你一直看护他们,他们合该也照应着你……”
他话没说完,二人就已回到之前搭好的雪窝棚,卓思衡站定后望着高远冰冷的铁灰色天穹,轻声道:“老爷子,还记得我第一次跟你进山的时候么?那时候小勇哥还没去南方跑商,你带着他,他拉着我,三个人真的很是快活,他跟在你的身边,在雪里跳来跳去,像只快活的林貂。”
呼延叟回忆起从前来,也是颇为怀念孙子承欢膝下的时光,不禁宛然。
“我如今还总能梦着曾经我爹带我去钓鱼的日子,我们俩人夏天蹲在溪水边,鱼都傻得很,空钩也去咬,小臂长的鲑鱼一钓就是半桶。天总是那么蓝,杜鹃花开满溪桥两头,我和爹拿鱼竿架起沉甸甸的鱼桶,一前一后一人抗一头,说说笑笑过桥回家……那时候真是我最快活的日子了,我想如果问小勇哥,他也必然会回答自己最幸福的日子便是您带着他进山的时光。”卓思衡回过头,朝呼延叟粲然一笑,“我的弟弟妹妹年幼便没了母亲,后来刚懂事没多久又去了父亲,这是人生最悲辛的事了。但幸好还有我能陪他们度过一个值得回忆的童年。所以啊……我也希望我的妹妹弟弟像我一样拥有些死亡与痛苦带不走的宝贵回忆,今后他们想起来自己少时岁月,便不止是悲伤辛酸,还有一个哥哥陪伴他们关注他们,带他们春天摘野菜种院子;夏天钓大鱼观星宿;秋天游山捡果子;冬天则坐在屋里,同看外面飘着大雪,一起吃团年饭,一起聊着生活的趣味。”
呼延叟再说不出什么,心底痛得难受,只叹气道:“老天造孽哦……那年冬荒,怎么把卓先生给带走,倒留下我这把老骨头……”
七年前,朔州严寒冬荒,那一年的冬季格外寒冷漫长,许多人都得了寒疠之症,尤其那些年迈体弱的,得上后灌下去多少药都没用,吴里正和他老婆都是最先去的,许多老人也都走了个前脚后脚,而天气越来越冷,乡里染病人愈发得多,许多青壮也开始高热。比老幼好一些的是,大部分青壮年服了药都有见好,只是一个乡里的存药能有多少?齐腰深的大雪把整个朔州压得严严实实,听说朝廷拨下了药材供给朔州各乡,只是却只能放在宁朔城,根本运不出去……
后来,乡里死了大半的人,春天才姗姗来迟。
这其中就有卓衍。
呼延叟还记得自己当初听闻这个消息不顾雪深跑去卓家,只见四个孩子在床前哭得凄惨,卓思衡那一年也不过十三岁,身旁还有三个比他矮上一截的弟妹,豆大的男儿泪滚落脸颊,撕心裂肺的疼都写在小小的面容上……那两年他话都比平时少了,时长闷在家里读书照顾弟妹,后来才时日久了,哀痛埋进心底,那份曾经开朗明亮的笑容渐渐恢复。
老人本想再骂两句老天不长眼,却又不想再给卓思衡添愁,便振作着拍了拍少年郎如今已宽阔的肩膀道:“你小勇哥给你从南方托人捎回好些笔墨,说是那边读书人最爱用的那种,我也不懂,明天我们再猎点东西便回去,你都拿上,再把肉风干了,今年秋天冷得早,都准备上,我还不信这年关真就不让人过了!”
卓思衡笑道:“老爷子就该这么想,日子既然不管怎么都得过,那咱们就努力过好好过,这鹿回去给你做个鹿皮大氅,过年一穿,全乡您最气派!”
呼延叟也哈哈大笑道:“我还想着这鹿个头大,给你做个背囊口袋,等到两年后赶考拿这个装东西,还不眼红死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公子哥儿?”
到底卓思衡还是拗不过这个脾气大的倔老头,在他吹胡子瞪眼前,答应鹿皮归自己,但剩下的皮货都给老人拿着。二人次日又猎了几只小兽,卓思衡箭无虚发,埋设的陷阱也十分巧妙,听音辨位寻踪觅迹的能耐便是老猎人见了都要竖起拇指直夸后生可畏,呼延叟看在眼里得意在心里,只是不肯直夸,拐着弯说这个军中制式的黄桦弓好使。
老少俩拖着雪爬犁到乡里时,积雪已至膝盖高,卓思衡去呼延叟家取了东西才回自家院子,此时慈衡早已跟着荣大夫回来了,兄妹四人在院门口迎着雪看了又看,不过十天,却好像别了半年似的。
四人进屋后,卓思衡脱掉皮氅大衣,换上一身旧布袍,领着三个弟妹给父母的牌位一齐上了香,又摆了些新的贡品,而后才落座吃饭。
七年时光,倏忽而已。
如今卓思衡二十岁整,正是弱冠该考取功名的年纪,家里弟弟妹妹比他着急,他却仿佛做什么都慢吞吞胸有成竹,连吃饭都是慢慢悠悠,
“这些年都是哥哥做饭,偶尔换我还不赖吧?”慈衡很是得意,卓思衡做饭好吃他们都是信服的,而自己几次提出帮忙,都差点捅穿灶台烧糊铁锅,这次好不容易显摆一番,定是要抢着邀功。其实她出去看诊的时候都是悉衡做饭,根据慧衡的评价,吃三妹的饭是为了活命,倒是悉衡做饭时还算有点口福。
“食不言寝不语。”慧衡提醒妹妹。
“爹在的时候都不管我的嘛……”慈衡看卓思衡在才敢跟慧衡小小顶嘴。
卓思衡刚想违心地夸一夸妹妹做饭水平进步,却听门口传来敲门声,这种事慈衡总是动作最快,几步就跑去门前开门——乡里少有外人,一般开门都是不必特意应声询问的。
“大侄子一家吃饭呢!”朱通摘掉厚绒毡帽,满身风雪踏入小屋,脸上满是回家般的亲切笑容,“我也还没吃,给我也整一口?”
他从来都不拘小节,从前来家里拜访卓衍,遇到饭也不推辞,还主动叫添碗筷,坐下喝酒聊天十分自然,卓家人与他都很亲近,只觉仿佛自家人回来一般,几个孩子都爱听他在饭桌上讲些军营里的故事,每每捧腹不顾吃相,卓衍也不似平常那般纠正讲规矩,只跟着一起笑闹,偶尔还会温些村酿同饮。
见是他来,四个孩子亲切地一口一个五叔,叫得他面有红光心口暖和,拎着大包小裹撂在炕上,忙不迭给几个孩子分了好些个礼物,先问慧衡身子骨好些没再夸她出落得越来越标志,又打听家里其他孩子学得如何可有长进,最后看卓思衡个子拔到比他都高了,乐得嘴都合不上。
卓思衡看他怕是刚打营里回来就给自家送东西嘘寒问暖,心中极为感动,忙将自己打来的山货兽皮与新鲜野味给他装了好些在篮子里冻在院子中。
朱通先是也给卓衍夫妇的牌位上了香问了安,而后再招呼孩子们一同吃饭。
朱通一上桌,大家都按照老规矩与父亲在时一样,只作欢声笑语,不谈传家教养,席间言谈朱通格外春风得意的样子让卓思衡忽然想起件事,于是问道:“五叔这么高兴,是不是之前五婶儿提过的那个行粮屯尉的差事有眉目了?”
“到底是我大侄子!”朱通很是自得,“如今我回了延和大营,反倒升了上来,虽然行粮屯尉也不过芝麻绿豆管着一个营的小库罢了,但怎么说也是个带品级的从九品,可算让你五叔我威风了一把!可是几百人抢那几个空下来的位置,让我捞着一个!”
“那我就以茶代酒,恭喜五叔荣升了!”卓思衡发自内心的替朱通开心,将茶水一饮而尽,其余孩子也跟着祝贺。
朱通开心应了好几声,而后神神秘秘道:“大侄子再猜猜,为什么我这次有这个机会?”
卓思衡略一想,朱通虽说如今会变通得多,但也还是那个耿直性子,溜须逢迎的事还是做不来,有这机会必然是他办事得力落入了上峰的眼里得了赏识,至于原来的那位,不知是不是正常升迁离职,朱通说有几个空位,那便是大规模的职位调动,可今年没听说哪里有战事啊,军队的人怎么会升迁这么多人?
“是有皇上的哪个儿子到了封王的年纪去到封地需要卫队?”卓思衡觉得大概只有这一个可能,皇上今年三十岁出头,大儿子差不多了吧?
朱通一拍大腿,连连称赞道:“可真是神了!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你这本事快赶上你爹了……不过还差了一点,当今圣上封得不是王爷,是太子!咱们着有个副将进京去东宫当差带走了几个亲信,所以才腾出位置让我占了便宜。”
卓悉衡眉目微动,与慧衡飞快换了个欣喜眼神,随即问道:“五叔,立太子这样的事情,是不是会有额外恩典,比如……开恩科?”
“对对对!我来就是为了这件事!”朱通自怀里掏出张二十两银票塞给卓思衡,“这是我和你五婶儿一点心意,别推辞。我那俩丫头都嫁人了,家里也没什么要使银子的地方了,就当我替老哥完成他的心愿。你明天就打点行装出发,车马我来安排。这次恩科开得突然,听旨意说各州都得再准备准备,再说眼下是九月,寻常八月开考的秋闱早过了,所以旨意里说此次恩科秋闱的考期延到十一月,你且赶得及去北都云中!这次机会可不容易,焉知不是我卓老哥与嫂子在天之灵庇佑!大侄子啊,你可千万把握住了!”
第11章
卓思衡此次离乡的心境与上次大不相同。
虽说都是赴考,但上次万事由父亲打点,他上车时还在思考关于考试的准备,这次他成了一家之主独自上路,眼看两个妹妹一个弟弟在雪中相送,心中百般不舍煎熬,怎么看怎么不放心。
“小慧你要看着妹妹弟弟的功课,我走后家里你来主事,但千万别累着自己,身体要紧……小慈,姐姐照顾家里,你照顾姐姐的身子,不能只想着往外跑……小悉要记得大哥跟你说过什么,读书累了也去外面走走,别一直闷着,还有记得家里做饭的活儿是你的,两个姐姐你也要爱护她们,家中有事要先请教二姐……”
“你这才二十岁,怎么比我个老头子都聒噪!”呼延叟实在听不下去卓思衡的絮絮叨叨,出言打断,“他们活蹦乱跳的三个大孩子,又不是小娃儿,还有我和朱家两口子盯着,不日我那孙子也要回来,四个人怎么都能带好你这一家!好男儿志在四方,快快动身不要耽搁!”
一旁来送的朱通与老婆也笑他大男人这么婆妈,可卓思衡就是忍不住,他这一路是要去很远很久的,或许待到明年才可能与家人再见面,整一个冬天,也不知妹妹弟弟会否吃饱穿暖,没有自己在,他们可怎么办呢……
卓思衡想起卓衍病中说给自己的话,父亲说你去谋求大前程,对于弟妹更有好处,若是将来家中实在艰难,便以家事和亲情为先,若是家中暂安,定然要不负平生所学应试登科博取功名。
想到父亲对他功名前程的希冀与母亲从前对他幸福人生的盼望,卓思衡心下鼓足勇气,跳上由一匹健足矮马拉得雪犁车——这是朔州冬季出行唯一可用的交通工具。
“哥哥也要按时吃饭,不要不舍得花银子。我在你行囊里塞了些用得上的丸药和方子,还有加厚的鞋袜……我听爹说,应考都要穿得厚实才好过夜,还得有单层的铺盖……但凡爹从前提过的物件我都给你准备好了。”慧衡最是外柔内刚,此时拼命忍住眼泪,握住长兄的手,“家里安心交给妹妹就好,切勿过多惦念影响读书温习,如果有事就赶快带信儿回家,家里还有三个喘气的臭皮匠,定然能想法子帮哥哥解决,我们仨在家里日子定然过得很好,就等你的好消息回来……”
“哥哥……”慈衡没有姐姐端庄持重,眼泪已然落至腮边,将圆润小脸冰得通红,“哥哥遇到坏人千万别手软,我给你的匕首可是荣大夫当年在军营里用过的,割骨削肉像砍瓜切菜,你就往那些坏人身上招呼!我给你的草药包你别嫌我针线不如姐姐,看书困了累了拿出来闻闻,可提神了……哥哥……你到了地方就托人带口信儿回来……”
说着,慈衡越想越舍不得。呜咽出声,扑到卓思衡怀里大哭起来。
悉衡则始终沉默着,眼眶微红似是极力忍耐不舍压抑担忧牵挂,许久才开口道:“路上看得书我给大哥抄了几本。大哥脾气温厚,但出门在外防人之心不可无,不能一味隐忍。”
卓思衡搂过两个妹妹一个弟弟在自己怀中,眼泪早已冻结在脸颊上。
其余送行的乡亲见此无父无母的一家孩子如此情深义厚,都是感叹不已,有些早已忍不住也背过身去悄悄抹掉眼角泪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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