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悉衡被这一问弄得摸不清头脑,只道:“一切照旧。”
“就没有任何蛛丝马迹么?”宋端相信自己的判断,他只是缺乏有力的证据。
经他这一提醒,卓悉衡似是想到了什么古怪之处,缓缓道:“三姐姐自瑾州归来时曾带回株山采石斛兰,她虽悉心照料然而物候不适,此花未曾张新叶也没开新花,只是活着而已,前两日大哥将此花要去自己书房,日日殷勤侍奉,早晚培土,还总是盯着此花发愣发笑……不知何故。”
宋端听完愣了许久,醍醐灌顶般笑出了声。
“宋大哥知道缘由?”卓悉衡觉得宋端好像发现了什么自己所不知的事情。
“缘由嘛,不敢这样讲,但你大哥终于是开窍倒也算喜事。”
说完他留下一头雾水的卓悉衡,以卷好的文册敲打掌心,迈着懒散的步子渐渐走远。
此时卓思衡正同姜文瑞一道前去国子监开辟给吏学的新院落。
国子监原本空间足够,无需令辟新地,只是需要与太学隔开一定距离保证教学空间的相对独立和方便管理。卓思衡从没有这样感谢过太宗,老人家当年扩建国子监真是有远见的决定,不然此时自己定然在和户部与工部为工程款项扯皮浪费时间。
但由于旧校舍这七八十年久旷失修,圣上下旨让工部先勘察再看看是否能够正常投用。今日一早工部就派人至国子监清查需要修葺的屋舍,卓思衡和姜文瑞都只等工部的消息,却没想到工部来人却不是主管衙署公修事务的营缮司司事,而是工部尚书周德惟带来了工部侍郎卢甘。
这么高级别的到访,不只是卓思衡,国子监名义上的一把手监丞姜文瑞也不得不亲自出来迎接。
其实在卓思衡外放瑾州前,工部尚书仍为唐令照,此人是唐令熙的弟弟与唐祺飞的叔父,已在工部主事多年,根基极深,而后其调任江南府任户部尚书,负责膏腴沃壤的银钱课税,可以说是天下极大肥差之一。但因王伯棠一事牵连,再加之郑镜堂的失势,皇帝很合事宜得将此人调回帝京,却没升迁也没返还旧职务,只给其一学士头衔,命其暂时于中书省待听圣令。
许多人猜测唐令照会接替郑镜堂出任吏部尚书,尤其是皇帝赐下学士头衔的器重表示让许多官吏蠢蠢欲动,纷纷暗中奔走示好。
然而卓思衡却觉得,皇帝就像一个蜘蛛,他特意布好自己的猎网,只看看哪些不长眼的会撞上来。
这些人即使不是朋党,也会被皇帝当做朋党来处理。
所以也许唐令照未必会接替郑镜堂,但此事卓思衡所收集到的信息还不够,他能看出皇帝的意图,却暂时不敢对其下一步计略妄加揣测。
还是先走好自己的路吧。
对于卓思衡来说,自己的路目前还算方向明确,比如他其实心中明白,工部来人如此“重量级”的原因到底是为着什么。
“下官国子监监丞姜文瑞,同国子监司业卓思衡见过周尚书。”
因级别差太多,姜文瑞入到别院里见到周德惟后领着卓思衡恭敬问候,自报家门在先是非常正式且隆重的问候方式,寻常衙门之间私下办事不必如此,但姜文瑞做事最讲究礼盈行正,一板一眼绝不含糊。
卓思衡目不斜视以目光四处逡巡,但见不止这二人来了,还有一些差役和工匠带着修葺的材料和工具都已开始丈量和造册登记别院的屋宇缺损情况。
有求于人果然就是效率高。
周德惟五十岁上下年纪,面目虽消瘦但没有疲态,一副精明强干的模样,瘦长手臂拢于身前,客气得回礼道:“姜监正多礼了,某因公务而来,无需这般谦迂,你我又是老同僚了,我如何承受得起?”
姜文瑞不再赘礼,又看见站在一边顶着最近一处房屋房橼发愣的卢甘,笑道:“这便是大名鼎鼎的卢侍郎吧?这个年纪能至此位的,满朝只此一家,想来我不会认错。”
卢甘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才收回目光,他官职与姜文瑞平级,于是也只是平礼相见。
卓思衡从前就听说工部刚上任的年轻侍郎卢甘是个怪人。
首先是他的名字。
这位人送外号橘子哥的老兄是圣上临朝之初最早一批进士出身的官吏,只是他为人比较木讷,在工部一直熬日子,也没外任历练过。可谁知贞元七年乌梁叛军游部进犯戎州西胜关,彼时卢甘正被工部派至此地负责关隘例行修检一事,在大军来袭之际,这个一直未被重视过的工部小官却提出乌梁素以骑兵骁勇著称,只要破其军马齐头并进之势,便可暂压进攻的冲力,他们在关内只需以静待疲固守,等待主力部队前来灭敌。
此话说是容易,但如何破势却不能只是说说而已。
据说卢甘当场取出纸笔,绘了一幅锤簧索弩营造图,此弩不同于军中常用床子弩,改用锤击重压簧片击发的方式,将两个锤丸同时射出,而锤丸之间连有绞索长绳。此弩不讲究准头,因惯性使然,两头重物击飞后环绕甩直其间绳索,横扫便是下马一片,几次击发便可将马军冲锋最势不可挡的先锋攻势化解于无形。
而且此弩只要拿现有弩机便可轻易改装。
事不宜迟,关隘诸将诸吏齐心协力,以此法破敌先锐,待到驻关大军至此,此地小股驻军虽未有杀敌许多,却让乌梁叛军游部连关下近前都未曾靠近。
卢甘回朝后便得到圣上亲宣嘉奖,然而卢甘拒绝擢升的恩典,明确表示自己入仕在工部,希望今后致仕也是在工部,终其一世均能有其用武之地栖居。
皇帝为此深受感动,赐予宅邸资才以示嘉赏,还亲自批示卢甘以后便是工部的人,谁也不能置喙。
也正是因此,他能三十岁出头便做到侍郎这一职位。
卢甘并不胖,但却是个圆脸,显得人有点憨头憨脑,眼神看上去似也有些迟缓,但卓思衡听闻过他的事迹,得知世上有些人便是大巧不工大智若愚,若论才华不输任何人,绝非聪明主张都流于表面的肤浅之辈。
这样的人他发自内心的敬服。
“姜监丞就只夸我的属下,也不看看自己身边站着的少年英才卓直学士?”周德惟不亏混迹官场多年,漂亮话说得迂回又耐听,他看着卓思衡含笑说道,“那日崇政殿你心系社稷痛陈吏学的德功,我都有从旁闻听,能如此为国勤忧,何愁他日不为栋梁呢?”
自己老师都没说过这么重大的嘱托,卓思衡心中咋舌,却仍是谦恭道:“大人谬赞。”
这样一来,姜文瑞也知晓周德惟是来找卓思衡试探此次吏学一事,他略加思考后笑道:“工部这次派来这样多的人,怕是还不知道哪处是咱们准备好的新吏学堂舍,不如下官领大人巡视参详?”
周德惟发出顺意的笑声,慢条斯理道:“那就劳烦姜大人带卢侍郎各处走走看看,此事由他专任主理。”
看着姜文瑞领着还不知道发生什么就被派开差事的卢甘走远,卓思衡也知晓周尚书用意,不必等人开口,他要这个面子也没有什么用,不如先搭好台阶听听此人来此的目的到底是不是符合自己的推测。
“周大人是有话吩咐我?若是关于吏学一事,我必定知无不言,绝不隐瞒大人分毫。”
卓思衡感慨自打外任回京后,自己说谎越来越痛快了。
周德惟似乎很喜欢眼下的对话方式与谈话对象,他舒展开笑容,但也压低了声音,同卓思衡沿着别院小路边走边说道:“春坛之前,国子监差人来询我工部是否有缺任和所需何等吏员时,我便料定卓司业你是敢想敢为又细心担责之人,他日定然不会令我失望。我见吏学的七科里有好几个皆是工部急需的吏员来源,更知你差人询问不单是为做勤务的样子,而是实打实要做出些事业来的。”
“我受圣上所托,总不能腆居官位而庸碌怠日,那也太令人不齿了……可是,却是我无能,只有禁军可堪用我吏学。”卓思衡长叹一声,“终究是辜负了几位大人的信赖和希冀……”
“你到底年轻,官场上的事利害相关知悉得少,又大多时候在荒僻地界外放,帝京朝廷里的弯绕你这样的坦率的直性子哪能刚回来便参透?不过此事要我说也不怪你,你一腔热血是好,但却被人抓住把柄大做文章,如今吏部实在太不像话啊……”
卓思衡不知道周大人从哪看出自己是坦率的直性子,更大可能是他故意这样说出来,这话他说出来时可能都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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