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思衡赶紧摇头:“别,我对狩猎有点不愉快的回忆,还是在这处咱们一家人聊聊天说说话,多温馨惬意……等等,阿慈呢?”
转眼间,卓家的帷庐里就剩下他们兄妹二人。
“八成是去找虞家妹妹玩了。”慧衡笑道,“算了,他们年轻爱动的,怎么会愿意同咱们坐在此处,不过哥哥,你不去找云小姐见上一面么?”
“这里人多眼杂,还是算了。”卓思衡似乎真的认真思考后才给出答案。
慧衡暗自想了想,只一笑带过不再言语,举起茶盏道:“那……就只好由我这个懒怠的妹妹陪哥哥以茶代酒共赏半夏风光了。”
卓思衡笑道:“果然还是阿慧最贴心。”说罢也将盏中茶一饮而尽。
风吹起帷幕,远处可见高台之上,皇帝早已就座其间。
然而今日,坐在他身侧的不是皇后也不是罗贵妃,而是宣仪长公主。
看来自己所期盼的事今日就会有结果了。
卓慧衡顺着哥哥的目光也看见了高台之上微妙的座次变化,她沉吟后幽幽叹道:“哥哥,我不担心长公主,她是必然会应允的,毕竟此事她所受益无出其右……我想这也是长公主一直以来的夙愿。但……官家真的会应允么?此事若有人拿什么外戚党锢那些事来大做文章,怕又是一起风波恶……”
“能不能成此时已不在你我,而在长公主了。”卓思衡低声道,“权力会驱使人去竭尽全力争取。像长公主这般地位,一旦有染指更高更大权力的可能,是断然不会轻言放弃的。当年镇定二公主不也是如此么?可惜她们之后难有人继,今日,或许真正的二位公主政理德念的继任者才方出现。”
卓慧衡望着哥哥仿佛参透一切的神情,问出了压抑已久的那个问题:“那哥哥你呢?你……会为权力做到哪一步呢?”
她静静等着回答,最后却只等来一句比帷幕还轻飘的四字话语:
“我不知道。”
……
“咱们去哪?”卓悉衡看着杨令显和杨令仪带他骑行越来越远,于是问道。
“当然是去林子里射鹿了!”杨令显自马鞍上解下弓箭扔给卓悉衡笑道,“咱们家的蜜汁鹿脯可是最好吃的,今日咱家也带了厨子来,咱们猎一只回去,进上的那些剩下的就一起吃!”
“四哥,你是不是窝在太学都忘了怎么骑马啦?这样慢!”杨令仪已打马跑远,在林边的桥上招呼道。
卓悉衡在家中行四,杨卓两家关系走得近,故而彼此之间要么直呼姓名,要么亲昵些就叫排行辈数,他叫杨令仪一句四妹,杨令仪称呼他一句四哥,两人已是自许久以前便习以为常。
杨令显和卓悉衡对视一眼,俱是含笑,二人也催马追赶,三人如电逐风,穿过林地,径直冲入林中。
除去他们,也有几家少年携仆令从好大架势往林苑里去,杨令显怕被人抢了先,就摧着马朝深处去,眼见身后之人越来越少,他才放下心慢催坐骑,搭弓在手,与卓悉衡和杨令仪一道慢行林间。
三人屏息凝神之际,刚巧见一斑鹿自右侧蹿出,杨令显眼疾手快射出一箭,却被灵巧小鹿闪避而过,眼看它正要溜走之际,卓悉衡的箭应弦而发,不偏不倚正中鹿颈。杨令仪正要叫好,却几乎同时有另一支羽箭破空而来,眨眼间只在卓悉衡的箭命中须臾瞬间同时射中鹿肩。
“还有人和咱们抢猎物不成?”杨令显扯住马缰四顾,仿佛随时要下去和人拼命的架势,“是谁!出来!”
卓悉衡倒是很冷静得跳下马并拴在附近树上,去检查已毙命的鹿,但见自己的箭没入一半几乎只留后杆与尾羽,另一个箭则只有箭簇中入鹿肩。
这支后来的箭有着光滑且坚韧的桦木杆,桐油洁亮,尾扎隼羽,在前端刻有一个行小字,卓悉衡看清后猛地愣在当场。
不会这么巧吧?
此时马蹄声渐近,原本影影绰绰的人如今穿过密林清晰不少,只见一对朱色猎装的青年男女领队在前,其后几位禁军打扮的军士紧随。
杨令显一看到来人,立刻翻身下马,没了刚才要干架的莽撞劲儿,规规矩矩行礼道:“参见太子殿下。”
杨令仪是第一次见太子,也跟着哥哥不敢多看,卓悉衡倒不是第一次……可是上次那一见还是几年前的大相国寺,眼下重逢,太子和身后的同样穿着以皇室贵胄朱色服饰的少女他却从未见过。
“不必多礼。”太子也跳下马来扶起杨令显,可他看到卓悉衡后,立刻本能得退后一步,方才的温文尔雅礼贤下士的仪态也不见了。
杨令仪好奇暗道,怎么太子见了我四哥好像见了鬼一样?
卓悉衡这次总算明白太子看见自己的反应是何缘故。他们家早就被大哥提醒过与任何当今皇帝直接的亲属都要保证除公事外少私交的距离,尤其是太子,更要慎之又慎。并不是他们家要以先前为戒闻风而动,而是眼下太子的身份与救过太子的大哥之间过于尴尬,少些往来对自家和太子都更多好处。
于是卓悉衡略理了理装束再拜太子,却始终站在亡鹿之侧,没有朝前走半步。
太子刘煦意识到自己反应太大,对比卓悉衡的冷静自持,他顿时自惭形秽,心道不愧是卓侍诏教养的亲弟弟,一举一行都有家门风范,自己与之相比实在是不值一顾。
此时刘婉也瞧见卓悉衡,她隐约觉得此人有些面善,但又想不起来,行至兄长身边想探问,但又见到兄长神色不大对,她未免场面窘迫,率先言道:“此鹿是你们先射中的,我同太子哥哥便不夺人彩头了,哥哥,猎物还多的是,咱们去别的地方转转。”
刘婉通身天家公主的气派与姿仪,却毫无骄横无理,声音也轻妙和缓,她人如其名清扬婉兮,杨令仪见她风姿不凡,又称“太子哥哥”,便知道她乃是当今青山公主,又回忆起之前自己代哥哥去私下为卓悉衡传话之事。
大嫂也曾提醒过他家的兄妹几人,不要随意与圣上的几位子女过多接近,只是当初之事为帮卓家,也顾不得许多,杨令仪听着公主开口,感激她给双方都找了个好顺路。
眼下相遇与其说惊喜不如说尴尬,太子听了妹妹的话赶快接道:“是了,我的箭也未射到要害,猎物该是谁的便是谁的,咱们走。”
偏偏这个时候,愣头青杨令显开口叫住了太子和公主:“太子殿下!你们要是空手回去是不是也不太好?不然这鹿……咱们就见者有份一分为二?”
卓悉衡很是不知道该说自己这个直心肠的朋友什么话好,但一想若不是挚交实心实意冒天下之大不韪,自己当初哪里得到那样机要的消息?
他也不好再沉默,主动说道:“不敢与太子争锋,请太子分鹿。”
太子不是爱炫耀争强的个性,听了这话他只会诚实得感觉困扰,但眼下如果自己真一走了之,好像显得像是落荒而逃,况且还有父皇为保护他二人安全亲点的禁军跟从,也不是私下自行,传出去也是难听。
他迫使自己冷静下来稍加思索,很快想出个解决的办法来:“我既射中鹿肩,那便只割此处好了。”
听得此话,太子身后戴甲侍卫中走出一人,上前去使贴身环首佩刀将鹿肩两刀斩下,用准备好的油布裹住,献至太子面前。
而太子接过鹿肩肉却并未挂佩马鞍处,他捧着鹿肩走到杨令显面前道:“这肉你们先代我保管。”
杨令显一脸茫然接过鹿肩肉,回头看了看卓悉衡,又看了看自己的妹妹,犹豫道:“这……”
“只是代为保管烹调,待到进上时一并为父皇献上,也是可表的心意。我不通烹调,却知道鹿肩是鹿身上最佳的美味,你们既选鹿猎,便是有把握调制出美味佳肴来,我不过是经过路过不想空手而还随意一射罢了。美味当献于父皇,我怎么敢擅自割走享用?”
太子说这话时有雍容大雅之感,个性直率如杨家两兄妹当场信服,直道鲜明。卓悉衡却觉得震惊。
素来只听说太子庸懦软弱,且遇事沉默寡言不知变通,可面前的少年人却从容自若,既能周全臣子的收获和面子,又替自己以孝义理为先,树好安全的庇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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