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她拿到典籍的时候,才明白对方给她出了个什么样的难题。澧朝没有法典,而是以判例作为裁判的主要依据,后来逐步开始成文化,但是全是以诏令形式颁布的零星条例,这意味着澧朝法律具有繁杂、琐碎、版本不一的特点。
她花费整整一个下午一共才编校好两条,而这却是其中较为简单的条例。
本来翰林的下值时间在酉初时分,也就是17点左右,但是董学士走之前对许清元留下一句:“这个月内需编修完上交。”
许清元盯着他离去的背影慢慢消失不见,这才继续坐下来工作。
越梳理越乱,她怎么可能晓得几百年前的法律制定背景,一是时间太过遥远,可以参考的文献十分稀少,二则只有她一个人,工作量实在太大。
这天晚上,许清元差不多到了戌时才到达家中,许长海担心地问她晚归家的原因,她只说是事情太多,并未言及上司的刁难。
第二天寅时,许清元是第一个到达翰林院的,她一到就趴在案桌上开始研究校勘,根本没注意其他人什么时候到的,又是什么时候去吃饭的,晚上是什么时候走的,就这样连轴转了三日,她完成的进度还不到十分之一,于是她便肯定了一件事,自己绝对无法按时完成。
事实摆在这里,关键是要如何解决处理,看董学士对她的态度,是不可能给她留什么面子的,直说一定不是最好的解决方法,那该如何是好呢?思来想去都没有头绪,愁的许清元晚上睡觉的时候都在思索应对之策。
第四天的时候,有心软的翰林面露不忍,安郸还好心帮她把饭带到编检厅,并整理了一下书籍的摆放,再就没有过多打扰,他的工作并不算少,还需要回去去干自己的事情。
下午的时候,王内官突然来到翰林院,他通传说皇上要见许清元。
众人纷纷向她投来羡慕的眼神,毕竟这么多翰林,也不是每一个都能被皇帝记得住的,就算他老人家记记得住,也根本用不上他们。
路上,许清元却在思考皇帝叫她过去的原因。她思来想去,大概跟提高商人收税一事有关。
翰林院离皇宫内的主要政治建筑都比较近,不过片刻便到达御书房。许清元行完礼起身,看到董学士正站在下首,皇帝似乎正在跟他议论着什么,见她被带进来,温和道:“恰好许翰林是其中行家,董学士同朕听听她怎么说。”
许清元再次躬身拜礼,以示恭敬听命。
皇帝将毛笔搁置在砚台上,思量着问:“近日国事繁多,各地灾害余波未平,边疆异族肆乱,法人吸聚众多钱财,应当多为国家尽心效力,关于加大对其征税一事,爱卿怎么看。”
许清元料到此事一定会被执行,她也早已对此有所准备,定神回道:“陛下所言甚是,不过微臣认为与征税一事同样刻不容缓的是,朝廷还需要安抚法人。”
“哦?你有什么想法,说来听听。”皇帝似乎很感兴趣的样子。
旁边的董大人隐晦地看了一眼对方,然后才顺着他的提问,将视线转向许清元。
许清元语气沉缓地说出自己的想法:法人的规模越来越大,收入也不是以往的家族小商户能够比拟的,在他们攫取更多财富的同时,必然会要求更高的社会地位。然而封建王朝自古以来重农抑商的社会环境从未改变,矛盾之下,商人们自然会心生不满。但皇帝为了巩固朝廷势力和皇帝权威,不可能贸然提高他们的地位,那么可以从浅显的方面入手,转变法人司和知产司的态度,让他们以一种温和的、服务的方式工作,使商户感觉自己受到尊重。同时,朝廷可以对守信经营、普善惠民的部分法人颁发名誉奖励,将他们选为个中楷模,引导其他法人的发展方向。
最后,她犹豫了片刻才补充道:“或可颁布能助法人扩大发展的诏令,此举既可繁荣经济,又能实质上令法人获益,一举两得。”
两人听完,谁都没有急于开口,直到田德明捧着一盏新茶进来,皇帝接过抿了一口,才道:“许卿有心,想的十分周全。”
董大人却开口指摘道:“微臣以为有不妥之处。许翰林前述之策还算尚可,最后一条却不行。士农工商,千年以来皆是如此,不可轻易更改,如果大力扶持商户,人人从商,何人事生产?到那时岂不是百姓穷困,国家危矣,朝廷危矣。”
董爱卿所言亦有理,便依你所言,起草诏书吧。皇帝朝董学士点点头,明显更加满意他的说辞。
回到翰林院,许清元照常勘校书籍。旁边有人不怀好意地打探问道:“许大人,皇上传你过去,是要让你起诏吗?不愧是状元,虽然只是任编修,但却能做与修纂一样的工作。”
她转头定定地看着问话之人,平静地回:“并未,唐大人能挪挪手臂吗?你压到我的勘校书籍了。”
作者有话说:
第84章
五天过后恰是休沐, 许清元干脆抱着一摞典籍回到家中。前一晚熬到大半夜不算,第二天还要早早起来继续勘校。
脱雪问她是否要上菜, 许清元根本没有意识到对方问的是什么, 只管点头。等到菜被端进来后,脱雪又是三催四请地督促她快些吃饭。许清元正工作到关键之处,哪里耐烦别人的打扰, 一腔烦闷不知从何而发,忍不住重重摔了笔。
两人从小一起长大,脱雪事事顺着她, 许清元也从不把她当下人看,两人的关系更像是朋友, 这还是许清元头一次对她发火,小小的院子里瞬间落针可闻。
脱雪呆呆地站在原地, 继续说也不是, 走也不是,就在她她颤颤巍巍地要跪下去时, 却被许清元一手搀扶起来。
“我不是冲你发脾气, ”许清元无奈又惭愧, “只是案牍工作太繁多,我心情烦躁无处疏解,让你撞着枪口,对不住。”
脱雪虽然委屈,可她看看许清元的脸色, 已是憔悴得减去了三分丰润,心中更心疼她:“姑娘, 我知道你忙, 但以前你常说一日三餐是最紧要的, 可现如今连饭都顾不上吃,我怕姑娘你饿出毛病来,所以才多说了两句。”
“我知道,我现在就吃。”许清元忙应下,从书桌后面转出来坐到饭桌前,随意填了几口饭菜,然后又着急忙慌地坐回去,继续勘校。
然而这还只是一个开始,从这天起,繁重的工作逐渐让许清元变的暴躁,据不完全统计,最近她发火的次数比以往二十多年加起来还要多,连许长海都被她噎过几次,院中气氛也不再如往常般轻松。
许长海了解情况后,跟女儿促膝谈心道:“上峰的安排即便完不成,也要做出个样子来,拿出去谁都说不出一句不是来即可,你不轻言放弃很好,但也要懂得变通。以后你早些回家,为父帮你。”
任务迫在眉睫,许清元是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她心中憋着一股气,总觉得自己的行为像是一种妥协,但再这样下去她的身体实在吃不消,只好接受许长海的建议。
两人工作起来天天点灯熬油至深夜,即便如此,按照目前的进度来算,也很难赶在一月之期内勘校完毕。
一个人帮忙也是帮忙,两个人帮忙也没什么太大区别,既然目标已经变成按时完成工作,许清元也就不再跟自己较劲,她趁这天休沐的时候,坐着马车准备前往外城江氏的住处。
为了见到人,她是天不亮就出发,到达目的地后,许清元正要下马车,却不料看见穿着一身深绿色衣衫的邓御史正往江家院子里面走去。
许清元本能地缩回马车中,没让对方发现自己。
面对车夫老杨疑惑不解的问话,许清元吩咐:“你驾着马车去巷口茶水摊休息一会儿,我先逛逛,过些时候再叫你。”
车夫依言离开,许清元在四周寻摸半天,终于找到一家有独立店面的小饭馆,老板刚刚掀开门板营业,许清元就是今天第一个客人。
“姑娘,您吃点什么?”老板乐呵呵地问。
许清元挑中店内靠窗的位置,正好能看到江氏门口的情况,她整衣坐下,随意道:“来两个素馅包子,一碟咸菜和一碗粥。”
老板答应一声转身进了后厨。
其实许清元也对自己的举动很是费解,邓大人在目前来说是友非敌,她怎么会如此小心,不敢让对方发现自己的行迹呢?非要给出解释的话,许清元只能将这一切归于她那一闪而过的直觉。
这一等就是大半天,等她慢条斯理地把早饭吃完,邓御史还没有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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