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营长在壕沟前方的阵地里连滚带爬,卷起来尘埃飞土。他身侧的炮手说:“营长,他们要上来了!听到脚步声了。”
而战壕的另一侧,小武被肖凉派去叫来陈焕生一齐商议接下来的战术对策,他跨越壕沟,幸运地穿越炮火线。从高处而来的炮弹如同死神,总是降临得那幺随意。等小武和陈焕生再回到肖凉身边,一路两边已经多了不少新鲜的尸体。
“我们被包围了!”陈焕生如是说,虽然他料定肖凉也一样明白,但接下来才是他话中的重点,“现在西边也被堵死了,只剩下北边的下山之路,但大概率会有埋伏。我的计划是先派出一个小队探路,剩下的人先在这里撑着……”
肖凉正听得认真,大脑突然被震得嗡嗡响,接着就感到后背一阵滚烫的热气。他下意识回头去看:小武倒在壕沟里,一张脸都被炸黑了,白骨从黢黑的烂成糊的血肉里隐隐露出。
饶是自小见过许多残酷景色的肖凉也愣了两叁秒,这一刻,他真正见识了什幺叫“炮弹无眼”,再偏一点点,此时没了命的就是他。
但也仅仅在这两叁秒内,敌人便一窝蜂地冲了上来,虽有如雨般的子弹抵挡,但他们好像是来送死的亡命之徒,勇猛的脚步无法被阻止。
肖凉一只手去握枪杆,另一只手不自觉地伸向小武那张烂掉的脸,要阖上他的双眼,可是瞬间,他就想起来,这具尸体已经没有眼皮了,何止眼皮,连眼睛都被烧成泥了。
死不瞑目了。肖凉心里想到这句话。他只得把手下移,摸到了小武胸前的相机,这应该没被炸坏吧?
敌人叁叁两两从弹雨中冲出来,大有要近身肉搏的架势。陈焕生催促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肖凉抽刀把挂在小武脖子上的尼龙绳割断,左手拿走相机,右手握刀,在敌人的肉阵中,护着相机的同时,把雪白的刃插进一个又一个人的身体里,血多得流到刀柄上,红色的盘长结被染得更加鲜艳,在腥风血雨中飘荡着。
蓦然间,他左手臂感到火灼般的痛,手腕和手指不由自主地抖起来,可仍旧紧紧握着刀柄。
这时,李晋不知打哪儿出现,叫住他:“你胳膊中枪了,把相机给我!”
肖凉递给他相机后,迅速改成左手握刀,受伤的另一只手臂当啷着。
李晋把刺刀插进一个人的肚子又抽出来,和肖凉背靠背,问:“小武呢?”
“死了。”
李晋之前看到了相机,心里多少有点数,但这两个字,还是让他怔仲了一下。他不由探头,透过人群的缝隙去看那个壕沟,却只听到肖凉说:“别回头。”李晋欲言又止,却还是扭回头继续往前冲。
直到天边擦了点儿亮,这场厮杀才堪堪有了结果,后半夜袭来的敌军被全部歼灭,而肖凉的团,加上被炸死的,又折了一半,只剩下叁四百人不到。
陈焕生带出去的小队也回来了,也是死伤一半,所幸的是,北路埋伏敌人并不多。
“但从北边下山,路比较险,而且不知道……”陈焕生正向肖凉汇报者,从不远处的草丛中又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有追兵!”如今即使北路正埋伏着豺狼虎豹,也要“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了!
于是,不成一个团的叁四百人带着装备拔腿就跑,跑过了两重山。直到整个天空放白,眼前一片空阔。
那是一条无比宽阔的河,也许是某条江的支流,中间架着一座吊桥,桥面上每隔几块木板便有一处是空的。
李晋回头看到正从山头往下奔的敌人,喊道:“你们都先走,我殿后!”
士兵们排成一列纵队,悬着心走上了吊桥,从桥面的空缺往下看,是滔滔的河水,不知有多深。后面的追兵越逼越近,他们只得强撑着胆子,谨慎地跨过每一处空缺。
待他们全部都过到对岸,李晋掏出炮筒,抡圆一只臂膀,说了句“走你!”伙夫多年颠勺,臂力惊人。点燃了的炮筒正落在桥中央。眨眼之时,本就残破的吊桥被炸了个稀碎。
李晋看着被隔在对岸的人,得意得“嘿嘿”笑起来,又不忘向对面的山拜了拜:“各位山里的列祖列宗爷爷奶奶们,不好意思了,以后我李某人发达了,给你们造座石桥!”
十余日后,因终于耗不过顾向卿的九师,重组不到叁个月的湘西武备军投降了。肖凉所在的第叁混成旅功劳最大,也牺牲最多。
一行人路过岳阳,找了处照相馆冲洗了小武相机内的所有胶卷。他们在洞庭湖边的矮山上给小武寻了块风水宝地。墓地背靠灵山,面向秀水,这个满身载着风霜的摄影师理应长眠于此。不过,也只能是他的相机了,他的尸体被永远留在了湘西的那座山,最终变成滋养万物生灵的肥料。
肖凉的右臂吊着绷带,左手整理着那些相片,面前是墓碑,上写着:武寄遥 之墓 兄弟肖凉敬上。小武像很多人一样,没有蛮多人在乎死活,就如同此时,只有十几人肯来到他的墓前,简单祭奠一下。
肖凉将其中一式两份的照片分出来,留在自己手上一份,把剩下的相片一一扔进火盆里。
他想,就这样把小武用墓里的“黑盒子”拍下的山川天地、江河湖海、草木花鸟、男男女女……通通烧给他吧。
直到他手里剩下最后一张,按照胶片冲洗的顺序,这应该是自小武有了这架相机后拍的第一张照片。
相片里一个身上衣服满是补丁的女人,笑起来脸上堆迭起层层皱纹,搂着一个半大的小伢。肖凉看出来,这小子就是小武,那个女人应该是他的家人。这是唯一一张小武本人出镜的照片。
这最后一张照片也最终被火苗吞没。
李晋站在肖凉身侧,他突然想起曾经在约翰逊的货轮上,被绑着的小武说过的一句话:“这东西我从来不会让人动,除非我死了。”竟一语成谶。
他一生短暂,终究是做了相框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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