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治八年。
荒野外新立起了一座墓碑。碑上空无一字,在青山碧野之间,显得尤为孤寂。按说生命本就如此,静悄悄而来,终将寂寞而去。
一个白衣少年久久伫立在墓碑前,几乎成为了泥塑木雕。他的声音轻如微风,转眼就消散在天地之间。或许仍有途经的孤魂野鬼曾有耳闻,听他道:“韵儿,我曾经百般规劝于你,正是不愿见你走上今天这一步。但你始终不肯听我的劝告,终究仍是落到了这般境地……也罢,各人的选择,唯有自己才有资格掌控。旁人操心太多,都是枉然,也许这就是注定的宿命。”
背后草丛中忽然“沙”的一响,似乎风声也在为坟中那不知名的女子悲泣。那少年不做理会,自行跪了下来,将手中紧攥的几束小白花放在墓碑前,轻声呢喃,似是自语,又似是低声倾诉,道:“不过,生未必是幸事,死也未必便是不幸。在你活着的时候,始终为复仇的执念所困扰,又深陷宫廷争斗,从没有享受过一天真正意义上的幸福。如今到了另一个世界,终于可以得到你苦苦追寻的自由。我想,到那边,你是再也没有痛苦和烦恼,真正得以解脱的了,我祝福你。那时的你,会比从前更快乐。没有见到你最后一面,那么现在我来亲口对你说,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你,各种人生体会,都将是难得的经验,也是一笔珍贵的财富。既然是你给予的,我就会一世珍惜。
我不知究竟怎样的人物,才能够算作最后的赢家。前些时承亲王带兵平定战乱,皇上囚禁了英亲王,想来便为逆势立威,也将处一个死罪。摄政王发丧期毕,当日其余叛党头目抄家的抄家,充军的充军;太后年长心乏,亦不愿再过多插手宫廷政务,他终于得能亲政,登临真正至高无上的权力巅峰。表面看来,他大获全胜,可是他并不快乐。他虽然将董鄂妃接回皇宫,恢复封位,常常歇在她的寝宫,表面看来两人好得蜜里调油,但只有咱们这些当年的知情者才明白,董鄂妃,不过是你的替身而已。我知道皇上的心里,永远都会留有你的位置,这是任何人都取代不了。我不知该怎样定义一个人的生死,如说是以他自身的意识取决,又如何解释魂魄的形成?如果他能够永远在另一个人的思想中占有一席之地,是否表明,他的存在,就从来没有消失?皇上和董鄂妃在一起,他在笑,但他真的不快乐。欢欣与否,也不是由单纯的哭和笑所判定,是不是?
世上没有绝对的输赢,或许正因为它不像棋局那样,有单一的评判标准。或许在旁观者眼里,某个人一无所有,但在他自己眼中,却反而是世上最幸福的人。我不知该怎么说,皇上跟你,是宿命中错失的因缘。如果不是这一切的劫难,你们或许会是一对很幸福的夫妻,可以过着和和美美的小日子。但要不是因为那些考验,又怎能体现出你们感情的珍贵?世上之事,总具正反两面,有几件是人所能说清?
再过不久,我就要离开这里了。在朝廷做官,并不是我一生的理想。有些愚昧的观念,千年传承,非是我一力所能改变。如果我不肯顺应时势,非要向传统做一个挑战,我岂不也同样成了迂腐不堪的老顽固?书本上的知识,并不能带给我们全部,但自己的心得体会,也未必便是正确。因此我与你所说的知识渊博,还差得很远。
是了,韵儿,唠唠叨叨的对你说这许多,只怕也惹得你烦厌了。这一走,或许有一段日子不能来看你。但我会把你放在心里,那种感觉……就好像你时刻在我身边一样,很傻,是不是?咱们来做一个约定,再相见时,彼此都要过得比现在快乐。”
那少年结束了一连串天马行空的述说,直起双腿,站起身来。面上的柔和之色迅速被冷漠取代,淡淡的道:“你也是来祭奠亡者的吧?为什么不出来?这不该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草丛中再次传来与先前一模一样的沙沙作响。一个绿衣少女浅笑着走出,道:“哟。你的耳力还是这么灵敏,不去练武功,实在是可惜大好人才。”
那少年淡淡一笑,道:“我的志向不在于此。何况,武功练得再高,又能怎样?不过是用于打打杀杀之时,能够胜得个一招半式。学过武功,有太多的身不由己。没有名头时受人欺压,有了名头,不是去欺压别人,便是给人排着队上门讨教。成为高手,注定你从此永无宁日。其实那个天下第一的名头,到底有什么了不起?武功的上下高低,每一天都在不断演变,又怎能真正排出一个一成不变的名单来?如今的人们太过浮躁,早已歪曲了学武的本意。强身健体还不够,他们还想与人比拼,尝到胜利的快感。这还罢了,最悲哀的却是利用武功,仗势欺人。怎不想想你能做到的,旁人也能做到,而且或许比你做得更精,更好。持剑者必将死于剑下,就算一时将武功练得再高,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早晚会有武功更高之人来收拾他。”
那少女噘了噘嘴,道:“才不是,我知道他是一位真正的高手,任何人都不可能打败他。好啦,好啦,你这呆子,我只说了一句,你就跑出这一大通话来,可别再动不动就摆你先生的架子啦!喂,近来还没有玄霜的消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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