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被大雨淋湿的打工仔送来一个蜷缩在诊断床上的病人-说不清是雨水还是
被剧烈腹痛逼出的汗水,把病人浓黑的头发一络络贴在了头上,他已陷入昏
迷状态,面色如纸,嘴唇发青,身体一阵阵不由自主的痉挛。他的腹痛已经两天
多,同事们初没在意,只是下了中班後回到宿舍,唤他而他只是呻吟并不回答,
才发觉病势严重,不得不冒雨把他送来。他们是一群离乡背井,自己出来闯世界
的贫困的打工仔。
林政赶紧为他做检查。当他终于找到了痛处——手指触到腹股沟处发热并不
安地搏动着的肿物时,他倒吸了一口冷气——这是疝气引起的小肠嵌顿,下坠的
肠管被卡在耻骨处,病人已经高热昏迷,不难判断,病情已经到了出现肠坏死并
引发全身中毒,随时会发生更加可怕的腹膜穿孔,……林政很觉为难。自己所在
的这家医院只是一家小小的保健医疗性质的地段医院,虽然有间手术室,平时只
是做些小的外科处理手术,从没做过处理一般外伤缝合和剔肿排脓以上的手术。
似这样的病人,都是让他们转送到别的大医院……
此刻,他却痛苦地于心不忍。他知道,转送到最近的医院,至少需要一个小
时以上的路程,而在这样的大雨之夜,这样一群年轻的打工仔,若是在交押金,
办手术手续上出点麻烦,谁知病人会否发生意外……林政毅然决定,自己就在这
里为男孩做手术——他派值班的医生迅速去叫那两个在宿舍里睡觉的实习生。他
们知道林政曾是名牌医学院的高材生,也曾是这座城市一家最有名的大医院里挂
「头牌」的外科主治医生,是见过大世面,手里有「硬通货」的人物。那两个实
习生是农家子弟,只是没有靠山,才被分配到这里来实习。他们总盼望德高望重
的林老大夫能传授他们一点过硬的技术,今晚就是不期而遇的好机会。林政紧张
地做好了手术前的准备。
没有无影灯,没有吸入麻醉设备,甚至没有升降功能的手术台,……林政在
病人送上手术台前又做了细致的检查,为病人挂上了输液瓶,准备了一切可能发
生变化的应急药品,……在他站到手术台前时,有种超然的神圣感。他对自己的
技术充满自信。他想起近三十年前的那场邢台大地震时,也就在这个病人的年龄,
他参加了医疗队奔赴灾区,根本没有什麽的手术设施,就在临时架起的帆布帐篷
里,他成功地进行了几十个病人的手术抢救,包括腹部的开放性创伤,血淋淋的
肠子挤到了体外。
就在那次,他做为救灾的优秀人物和前来视察的国务院总理周恩来见面握手,
回到医院後,又是颁奖又是戴光荣花,他胸佩大红花的照片被放大到二尺,挂在
医院进门的大橱窗里,……但是,这一切後来都被那个可怕的罪名湮没了,他被
发配到了这家卫生院,那时,这里还属郊区。他的人事档案里至今仍保留着纸色
已经发黄但墨迹依然漆黑的结论——「思想淫乱,道德败坏,作风恶劣,流氓成
性,……」
拿起手术刀的时候,他的手有些颤抖。他紧闭眼楮镇定了好久,才将思绪集
中到手术台上覆盖的白色孔巾下露出的那方人体部位,……直到东方微露晨曦,
病人才被送出手术室。
两位实习生端着白瓷盘,把装着从病人体内割下的约有三寸的肠体给那些护
送病人来的打工仔看。肠体现出可怕的暗绿色,上面已出现黄白色的脓斑……
「要不是林大夫,哼,现在该送他进火葬场了,让他记住林大夫的救命之恩
吧!」
此刻,林政在病房里。他抚着病人的额头,手指的触觉又引发了他心里难禁
的冲动。
他已经知道这病人叫秦阳,二十四岁。
秦阳还在术後的昏睡中,林政端详着他,发现秦阳不只有着一副使他怦然心
动的犹如高手艺人巧夺天工般塑造的优美的鼻梁,而且有着一张俊秀的脸,一副
健硕的身姿。
他抚摸着秦阳,体味着这个年龄的健美的同性生命曾经带给自己的那种欢愉。
有声响惊动了林政。
是那两个实习生和那群打工仔,他们怕发出声响正悄悄聚集在他身边,他的
心扑通扑通急剧地跳,身体也发生了别人不易觉查的紧张颤抖……他忙做出术後
护理的医嘱,不顾那群打工仔的千恩万谢,借口有些疲倦,匆匆而去。
他几乎像逃离灾难般慌张失措,在走下台阶时几乎摔倒。他一直跑回自己在
医院小後院紧挨着锅炉房的八平方米的「窝」,才觉安定。
时值深秋。雨後的清晨,他的小房间中有些潮湿的气息,大半截的门窗玻璃
用旧报纸糊住了,屋里只有一架窄窄的单人床,一张剥脱了漆皮的简陋书桌,一
个用三角铁焊得十分粗陋的高大的货架权充了衣橱、食橱、书橱、杂物橱,除此
以外,整个房间充斥的就只有泛着寒意的寂寞。
坐定,他竟有些後悔收治这个素昧平生的秦阳了。至少,这个秦阳需要在一
个星期里由他亲自进行术後护理和治疗。他真害怕自己会一时失控,再惹出那灾
难深重的麻烦。
刚才,送秦阳回病房,当护士撩开他身上的白被单,现出秦阳匀称强健而又
肌肤白净的裸体时,他就像眼前引爆了一枚炸弹,被巨大的气浪冲击得几乎难以
自持,……他已经五十六岁了。他已经超过了孔老夫子所说的「天命之年」。他
觉得自己对同性的美的追求,对同性的爱慕已经被岁月风化得犹如荒漠上那细小
的砂粒了,他的心已死,情已灭,早已经是具没有情感的木乃伊了,…
个一般职称,没有职务的普通医生。他似乎在一直追逐着,瞄着天颉的影子追逐
开始。
现自己、不够格……那一次,他们竟不约而同到了校墙外的河边,不约而同地下
着,追逐着那不死的孽情。……天颉是他高中时的同学。林政已经记不清两人是
直到两人心有灵犀地钻进僻静小巷一个破败的砖棚里,天颉和他相拥着,两人互
八个患了营养不良性浮肿。
他曾无数次吻过那副鼻梁,隐密地吻着,也隐密地燃烧着两个同性少年相爱
走了好远的路到了天颉所在的那家浴池,林政已经气喘嘘嘘,蒸腾的热气扑
求意见的讨论中,同学们却又提出他俩太「骄傲」、爱出风头、做好事是为了表
窒息般的沉闷。
…可是,
(2)
时天颉和他都想加入共青团,但天颉有他那个跑到台湾的老爹,而林政有自己曾
他根本没想到会从此抛妻弃子的台湾岛,否则,他不会扔下妻儿不管。
的夜晚,林政在前,天颉在後,天颉的一只手搭在林政肩头,两人嘴里在诉说着
因为持续性的捱饿,又没有别的食品可以补充营养,当时的十个中国人中有
在外国洋行里做事的老祖父,都要经受比别人更特殊的考验。于是他们两个总是
在岸边峻崖的巨石下那茂密的树丛中。那天的太阳火辣辣地晒,两具十八岁的少
却被上天罚为化石,永远淹没在海底。他觉得,自己和天颉也触犯了天条,如果
林政考上了医学院,两人无奈地分手。
上那身他并不愿穿的军装的,也尽管他只想能积攒几个钱找机会回河南老家,置
上几亩地,做个安份守己的庄稼人,却被一纸「调防令」送上了登陆艇,送到了
努力帮助别人好事,认为自己足以接受考验了。然而,在一次对他俩入团问题徵
这个秦阳,却像火种,引燃了他情欲的乾柴,胸膛里只觉热热的……
鼓噪,河水停止了流动,天上的云停了,风息了,他们觉得所谈的是那麽枯燥无
(3)
周围围无数的眼楮和耳朵监视着她,尽管她当时是为了能拿到几个钱为了给拉黄
要了天颉,他这满足达到了顶峰,他真愿意那个神话在他身上应验——猎人海布
医生的卫生院,一个年轻有为的堂堂一流大医院的佼佼者,
天颉的母亲说过几句夸赞、羡慕林政的话以後,只是默默为林政让菜。她不
慕的挚情。
被罚为化石,就这样连在一起,吻在一起,沉入海底,有清纯的海水沐浴,有自
第一个假期,林政回家後还没坐稳,就去找天颉。
的青春活力,享受着对方的健硕俊美,那该有多好啊,……但是,生活向他们袭
了河,与夏季汛期汹涌的河水搏击释放着自己的委屈。他们累了,上了岸,隐身
相舔着脸上温咸的泪……
力触犯了天条,把海水要淹没大地的消息告诉了众人,乡亲们逃生了,而海布力
天颉为他饯行,在天颉家。
头竟烟飞灰散,他感到全身颤栗的锐痛,但他仍接受了,他在锐痛中生发出又一
林政也不例外。
敢多说一句为心爱的儿子鸣不平的话,她是个「历史反革命」的妻子,暗中,周
那是在一场狂热的「大跃进」过後,中国大地陷入全民大饥馑的六十年代的
周围对他们的不公正,另外的两只手却互相伸进了对方的短裤,……群蛙停止了
远的腾格里大沙漠,一去经年,杳无音讯,生死茫茫,……而林政,却不能因此
…林政还记得,自那次後,两人几乎难舍这种欢愉。他记得,当天颉第一次提出
他的少年密友天颉就是一副这样挺直透着高傲的鼻梁。
住的泪,酒烧着苦涩的心,心烧着错综的情,……那晚,天颉送林政出来好远,
「要他」,他曾经对「要他」是怎麽回事有所耳闻,曾经认为那是一种耻辱的念
却要接受三个指甲缝里永远有污黑的泥垢、全部认识的字都写出来写不满巴掌大一
味,索性用双方的唇与舌创造着两个年轻人心里躁动着追求的那难得的欢愉,…
尽管天颉多才多艺,学业优秀,但因为父亲的「政治问题」株连,不能升大
了和另一个同性少年的恋情,被做为「流氓犯」用手铐带走,听说被放逐到了遥
舞,能激情洋溢地朗诵高尔基的《海燕》,能不用打底稿写极漂亮的美术字。那
种异样的满足,天颉的美是属于他的,天颉的生动是属于他的,……当他也这样
里要说的话,有天颉母亲在一旁,也只能靠对视的眼楮传递,两人都强忍着忍不
放弃这追逐,他因此和妻子分手,因此被处分,被送到当初这里只有三个乡村土
……自那次起,两人产生了说不清的互相吸引。在默默中,两只手的相握传递着
年躯体坦露着怒张的被委屈困惑着的身体,他们不约而同地倾吐委屈,悄然落泪,
林政只是和天颉默默对饮。过去的和现在的一切,都无需再多说,而两人心
他们自己也说不清的一种异样的触电般的快意。终于有一次,也是个闷热的夏季
块纸、用嘴一抿钢针就敢给病人扎针炙的人的监督和领导,至今,他仍然是
由的鱼儿相伴,没有别人的打击贬低,没有嫉妒,没有干扰,能永远享受着对方
後来,天颉不仅因为是个跑到台湾的国民党下级军需官的儿子,还因为暴露
nbs
怎麽特别亲密的。他只记得天颉俊朗出众,而且开朗活泼。天颉能跳神气的水兵
来的,却只是一阵阵要他们分离,并把他们击碎的恶浪。
学,被分配到了一家公共浴池去做服务员。
包车的父亲治病才嫁给天颉父亲的,尽管天颉父亲是被大军过境胁裹着离家才穿
; 面而来,又使他心里发空地扑通不止……听到有人找,全裸着只在腰间围了条发
污的旧浴巾的天颉闻声出来,他一见是林政,怔在那里竟有些发呆。林政想奔过
和他握手,却一阵眩晕,猛地一个踉跄,……天颉忙赶上将他扶住:「你,……
你怎麽啦?」
「没……没什麽,头晕,……」
「我扶你躺会儿。」
「没事,没事,……」
林政虽这样应,身子瘫软得却不听使唤。
天颉把他扶到一张浴客躺的狭小的木床上,转身跑开,一会儿捧回一杯水,
很甜,加了当时平常人视为奢侈少见的白糖,……有人高声喊天颉了,他把杯子
塞给林政,嘱咐他:「端稳,慢慢喝,别着急。」又转身而去。
林政喝着甜得有些发黏的水,心里却很苦,他恨自己不争气,本来设想了和
天颉相见的种种浪漫,想给他一个惊喜,想倾吐对他的想念,想问他分别这近一
年的情况,却被自己这一阵饥饿造成的眩晕全打碎了。
口粮严格限量分配,似他这样正长身体的大小伙子,每月只有二十八斤口粮,
只有半斤猪肉二两油,其它的什麽都没有,不要说自己囊中空涩,就是有钱,也
仍然什麽也买不到,以一个普通医生的全部月薪,只能在「高价商店」买回不足
一百颗糖果。林政在离校时,当月的口粮早就吃光了,一路到家,他只吃了几个
柿子充饥,到家後只说吃过饭了,便赶来见天颉。不想,走得急,又被浴池的热
气一灌,竟没支撑住,……天颉又转来了,问他:「怎麽样?」
问着,伸出指头在他小腿上一按,又抚着按出的深深的凹窝,叹口气:「在
学校里,也吃不饱吧?」
林政看清,天颉整天被浴池的蒸汽薰着,比以前更白净,简直是没有血色的
惨白。天颉也很瘦,扁平的胸脯怒张着一条条肋骨。
「晚上来吧,晚上我值班。」天颉说着,转身又去应付唤他的浴客。
一杯糖水进了肚,林政有了力气。
浴池的店堂里人很多,充斥着男人的体气汗臭,林政仍觉得有些窒息。周围
是一片白花花的人体,在蒙蒙的水汽中游动着,像在水里漂动着的裸尸,……他
却找不到天颉在哪里,……他觉出一种无端的空虚。他觉得,无论如何,两个互
相「要」过对方也属于过对方的人分开这麽长时间後的重见,是不该这麽乏味的,
尽管这种互相的依属不可能真正存在,……他是那麽想忘掉又不能忘掉和天颉在
一起的那些日子。他知道,那是触犯天条的,是被人们当成畜类样不耻的,但他
觉得当时在朦胧中滋生的欲望已经渐渐像某种异形的人体细胞,已经不断繁衍着
充斥于自己的身体,已经深深场入了自己的神经和骨髓,已经变成了在身体里时
时怒张和奔突流窜的不同于别人的热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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