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和一些猫,一些嫖客,一些写书的白痴一起开展我的生活。
转眼之间,我四十岁了。
十多年,就这样过去。
有一天,老板跟我说,我很久没有休假了。
我想了想,马尔代夫?夏威夷?欧洲?日本?
每年找个地方度假,然后勾搭个男人上床,我已经游遍世界。
“为什么不回中国看看呢?”
我看看老板,无言以对。
“ANA,明年我退休以后,出版社就由你来接手负责了。到时候你会忙得没有时间回家的。”美国佬好心好意提醒我。“找个男朋友陪你去吧,让他们领略一下美丽的中国。”
老板小时候被一对中国夫妇领养,在北京度过了八年幼小的岁月。他的心目中,我所来自的地方就是一块圣地。他每年假期都去中国,从青岛玩到九寨沟。
我认真考虑了一下他的提议,然后接受了。
只不过不是和我的男朋友。
当年那只墓园猫的第二代子女只剩下一只还活着,第三代则有四只活泼泼的年轻小猫。
我把它们全部带回去。
在机场遇到一个熟人。
“……对不起,请问你是中国人吗?”一起侯机的一位太太小心地试探我。
“我是。”
“请问,你是来自城吗?”
“……是。”难道是昔日“申雅纳”的歌迷?
“请问,你有没有在德大公寓住过?”那位太太有点兴奋地拿下眼镜,捋了捋染得黑亮的刘海。
我看了她十秒钟。
“……吴恩宝?”
“申雅纳!”
她拥抱住我。
我拥抱住她。
千里故人,恍如隔世。
“你现在怎么样?”我激动地问。
宝宝娇笑。“Peter,Peter!”
我以为她叫她老公,没料到一个黄毛小男孩跑过来,长相是混血儿标准的惊艳可爱。
“Auntie。”小男孩乖乖地叫人。
我大震。“你儿子?那么那么大了?”
“是啊,十三岁啦。”
再想聊,吴恩宝却要登机了。她也回中国,却是去她的老家T市,跟我同路不同机。
童年的伙伴,在千山万水的地方,叠下两枚浅浅脚印。
临别宝宝亲我一口,悄悄问,“你从良了吗?”
我心潮起伏,一时间不知道应该如何作答。
“你也没有吧?……我也没有。”这个贱人笑得甜蜜。“常常背着老公偷偷做,然后叫对方把钱汇到我在中国银行的帐户,拿回去给妈妈用。”
一日为妓,终身为妓。
永远出卖,只是终于可以出卖得高高兴兴,从从容容。
飞机降落在我熟悉的城市的时间,是半夜十二点。
我在机场旁边的富豪酒店暂住一晚。四星的酒店里晚上一样有人骚扰,凌晨一点半的时候,娇滴滴的女声打进电话来,听到我的声音,很有礼貌地一声“抱歉打错了”。气定神闲。
第二日我搬去市内,租了一辆车子。我持国际驾照,可以任意览游。
我慢慢地巡视这个放逐我的城市。
街头有年轻的艺人在签名销售。细雨抵不过青春的热情,人潮汹涌呼叫。
金碧辉煌竟然已经不存在。那里变成一片开阔的绿地,我怔了良久。
倒是那栋残旧的公寓楼还在。我转了一圈,发现里面仍然住着一些年轻的男男女女,昼伏夜出,迷你裙映得天色无光,衬衫扣子残缺,随时可以伸入手去。
时间在变,但是社会没有变。
妓女是全世界最古老的职业,也许人类消失了,它才会消失。
回到宾馆用笔记本上网,以前合作过的一位华大的教授知道我回来本市,高兴之极,口气强烈地发邮件给我,要邀请我吃饭。
于是我回复了邮件,说,OK。然后留下了我的宾馆电话。
五分钟以后电话就响起来。
操,王朝宾馆,这个城市最豪华高档的酒肆,还有什么文化局副局长到场。我挂下电话,不禁骂了一句祖国的学术腐败。
翻开衣箱,我发现我没有可以穿的赴宴衣服。我四十岁了,长期在美国南部生活,平时总是穿宽大的衬衣和男装裤,只有内衣是精心艳丽的选择。
趁饭局前,我出门去买衣裳。
隐约熟悉的商场,我记得我第一次来是秋陵带着我,我买了七条迷你裙,和一顶皮草帽子。
仍然古旧,而奢华地立在那里。
我一身留洋气质地钻进去,目光忽然锁住那些漂亮的苏格兰格子短裙子。
我连青春时候都没有穿过的活泼文雅,忽然很想穿。
∩是小姐已经迎过来,向我介绍今季的套装,灰色白边。
最后我与自己妥协,要了一件丝绸衬衫和一条紧身裤子。这么多年过去,我的裤子尺寸还是没有变化。我保持身材,却在镜子当中看到一张不再年轻的脸。
也不是皮肤有皱纹,或者面部松弛下垂。只是光泽和弹性不再,往外散的气焰变成往里收。过肩的直发看起来单调黑黯,我又要了一顶帽子。
最后实在忍不住,要店员把那条格子裙子包起来。
店员以为是礼物,笑了一笑。
也许,我应该有一个人们想象中的女儿,来延续我这曲折平淡的人生?
从商场出来,忽然看见一个女人,虽然和我一样岁到中年,却仍然娇憨可爱,眉目如画的样子。
好眼熟……是秋陵的老婆。
她臂弯里勾着一个小男生,高大英俊,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两瓣性感的嘴唇有意无意地凑近她的耳廓。
我和她擦身而过时,听见小男生在撒娇,“给我买香水好不好嘛……”
呵呵。
故人们无论亲疏远近,都还算安好。
六点半我准时赴宴,精心的妆容令我看起来年轻少许。
“这位是周荆周副局长。这位ANAHEN女士,是南加州大学出版社的负责人……”
我睁大眼睛,目瞪口呆地坐在那里不能动。
烂……烂人?
真是久旱必有妖孽。
这个城市当真就小到这样的程度?
“A……ANA?”副局长也神色恍惚。看来他还记得我。
在我怀孕时候打我让我流产的那个常客烂人。那个后来向我求婚的白痴家伙。
怎么会是他呢?好奇怪,在一切发生之前,在那个金碧辉煌的年代。我还以为旧事都成烟尘。
“周局长?”
“哦,没事没事,我好像认错了人。”他擦擦眼镜,掩饰过去。“来来来,点菜点菜。”
一顿饭吃得我坐立不安。饭后,烂人不动声色地先遣走了大学教授、教授夫人、几位其他陪客以及他自己的秘书,然后赶在我告辞之前截住。
“你是ANA吧?我一直找不到你,原来你去了美国。”他低声说,假装点烟。
我不客气地从他手里夺了一支烟过来抽。
这家伙快六十了吧?秃顶,微胖,倒和当年样子区别不大。男人总是如此。
“我们找个地方聊聊好吗?”他很诚恳地看着我。
我忽然兴起。“现在这里最大最好的夜总会是哪一家?”
他眼睛一亮。“你要去吗?叫国色天香的,在浦川路上。”
金碧辉煌,国色天香。
天上人间,男盗女娼。
我坐着局长的专车,一起再探入这城市的阴道。温暖的夜色如水,紧紧窒楛住寻欢作乐的身体。
我如
我提醒她,请她一定要使用安全套。一定一定。
一年以后,我们得到我们的第一个女儿。
“一定要用套子,否则我可是会揍
烂人抬头看着我,眼睛里有混浊的光。
三个月后,市文化局副局长周荆先生,与美籍华人ANAHEN博士,喜结良缘。
“MissAnderson说,人有值得流泪怀念的朋友,是幸运的事。”
榕跑过来安慰我。“妈咪,爹的和NOW去了一个地方,你不要难过。”
∩旧的碑,满目荒烟蔓草。
“乖。”我勉强地笑。“妈咪没有不开心。妈咪有朋友葬在这里,你愿意陪我去看一看么?”
朋友别哭。我依然是你心灵的归宿。
张续和张榕,下葬都是在这里。
她是。
我却忍不住走进去。
“妈咪。”续摇摇我的手。“他们一定是妈咪最好的朋友是吗?”
“看,我和弟弟的名字。”
然后快六十岁的烂人,拿起麦克风。
“还是我做主吗?”我问。
有一间包房的窗帘没有拉到底,我看见一个女孩子在一屋子人的叫好下面,扔掉手里的酒瓶,脱掉了身上最后一件BRA。
“是什么?”
一刹那,我从她眸子里,看到了一些属于命运的秘密。
“妈咪老了。”我调头,终于看到一大片绿地。“看看那个是不是?”
孩子一天一天长大。续是个霸道的姐姐,榕是阳光的弟弟。
续吓了一跳。
他唱着,声声都似催促。
一只猫跑过来,扒着摇篮边上望。
遥遥望见了。
男方五十九岁,女方四十岁。
他们从周荆先生体内取出精子,从ANA女士体内取出卵子,让它们在试管中结合,然后在实验室的人造子宫中生长。
周荆,在他享年七十五岁的时候,突发脑溢血死亡。
墓碑上很空。
朋友别哭。要相信自己的路。
续的小网友十七岁,是个颇为可爱的中国男生。
一年以后,周先生与周太太想要一个孩子,陪伴度过暮年的寂寞。
有没有一扇窗,能让你不绝望。看一看花花世界,原来是梦一场。
张续。1979-2006。
结果那天我开车送她去聚会,却走错了路。
你的苦,我也有感触。
“ANA,我一直也,没有再结婚。”
他用遥控器,输入一些数字。
都已经等得,快要不耐烦了啊。
“ANA,我们去哪种包房?”
一刹那,我的眼泪忽然下来了,模糊住我的黑框眼镜。
“续。”我蹲下身子,抱住了我的女儿。
张榕。1980-2006。
说了十来年英文的唇舌,在音乐响起来的那刻,返回到它们年轻岁月的记忆与习惯里。
伯利恒医院接待了这对无论在美国还是中国都属于上流社会的夫妇。
当晚,续打电话来说不回酒店睡觉了。
我们离开墓园,终于找到了正确的道路。
有没有一种爱,能让你不受伤。
我们下车走路。
不可能,回头望。人海中。
3700克,七斤四两重。
这些年,堆积多少对你的知心话。
雨继续下,阳光却已经散了出来。
雨细密密的,打在我的肩膀上。
整个人生已经过去。
她长大了。
“叫什么呢?”他问。
这是墓园猫的第几代子孙了?我已经算不清楚。
有人哭,有人笑。有人输,有人老。
有人哭,有人笑,有人输,有人老。
结婚半年以后,因为妻子不愿意放弃美国国籍,于是周副局长主动打了退休报告,得到批准之后,以私人名义注册了一个中美文化交流组织,其实就是一个背景颇为雄厚的留美中介。
小孩子们长大得神速,续告诉我说,她在市有了网友,这次回去一定要见面。我说好,好。
“当然你做主。你是博士。”
什么酒醒不了,什么痛忘不掉,向前走,就不可能回头望。
我看了一会。
我知道,这一刻,她是续。
她十三岁,营养良好,已经跟我差不多高。胸部鼓鼓的,像两个小西瓜。
张榕的墓穴,还是我出钱买的。我记得这个地方,这个名字。
他声音苍老凄凉。
梦游一样走入我曾经的历史。女孩子们浓妆艳抹,在过道上穿梭。晚礼服的下拜短而精致。酒的味道充斥着整层楼面。嬉笑着,快乐的,违心的,露水的。
NOW是两个月前过世的白猫。
“啊……这里不是我要去的地方,而是另外一个公园。”续失望万分。
我在医院陪他,看着这个烂人休息得如此开心,平静。
体贴的服务生过来,为他们拉好窗帘。
下着雨的天气,续撅着嘴巴,不停跟电话那头的男生撒娇,却不知道帮我问一问路。城市变化得太厉害,我的卫星导航仪又偏偏出了故障。
“周榕。”
我听到很熟悉,却说不出名字的钢琴前奏。
我牵着女儿,走近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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