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头一次掏完一只耳朵,那女客又舒服又高兴,嗓子带点哭音,竟说:“我恨你”又掏完另一只耳朵,那女客翻身爬起来,浑身颤抖地问阿福:“我恨这个时候才遇见你,从前你在哪儿?”
阿福心慌起来,推说去洗手间,一进洗手间就将门反锁上,那男根已竖起来,却没有尿,闭上眼睛大口地喘气,用手使劲地揉捏,等到满手湿漉漉地沾满了异物,才清醒了些。嘴里长叹了一声:“这狗日的。”
此后,这女客便隔三差五地朝阿福那儿跑,而阿福见了那女人的耳朵,就顿时怦怦地心跳,像喝醉酒似的。事完之后,总是往洗手间里跑,身子软得如同剔了骨头,平白无故消耗了不少身心。
阿福为了抵抗这种状况,曾经跑到红灯区去看“脱衣舞”,想转移神经兴奋的刺激点,可是扫兴的是,他在那儿老是无精打采的,像斗败的公鸡。老板带他去风俗酒店的“个室”(日本的色情场所),叫了个东南亚来的女人,两人刚脱衣服,阿福害怕起来,如同老鼠挨打似的,一溜烟地逃了出来。阿福告诉我,在那些场合,他一点也没有性兴奋,只是感到恐惧。可是只要一见到惠子夫人的耳朵,他就忍不住要手淫。
不过对女性耳朵的爱恋,不仅是阿福才有的现象,其实许多诗人和文学家对女性的耳朵都有特别的关心。例如日本的作家芥川龙之介在他的作品《路上》中就有这样的描写:“辰子娇羞地靠在仅君的肩上,回首望到窗外。她那小巧玲珑的耳朵被斜射过来的日光一照,粉红透明。俊助见了觉得比什么都美妙,比什么都令人销魂。”读过这样的文章,再去注意女性的耳朵,特别是当日光逆照在女性的耳轮上时,发现的确如芥川龙之介所描写的是薄红透明的,充满了一种单纯朴素的美。
耳朵是女人的一个性感带,女人在做爱的时候可以非常平静,可是当耳朵受到强烈爱抚时,她们却会变得不安静起来。这说明耳朵是一种非常敏感的场所。诗人柯托说:“耳朵是生命的细语和情欲的喧哗之殿堂”就是这个道理。不少电影中描写男女相爱的镜头,总是先从男性吻女性的耳朵开始。哲学家华尔托说:“男人喜欢用眼光去表示对女人的爱,但女人更喜欢从耳朵中接受爱意。”
但阿福的案例却不那么简单了,他是患上了性变态,用专业术语说是“性心理障碍”。但实际上从精神分析学的角度看,他们症状却有着深层次的原因。阿福到我的心理咨询室里来诉说的心理苦闷,一方面是对掏耳技术的醉心,另一方面是对自己的“精液会不会无端损耗”的担心,而这两重人格处于一种强烈的矛盾心理状态之中。
阿福对自己的手淫行为非常的神经质,他常常觉得腹部有一种异样的空虚感,对遗精的担心使阿福产生强烈的恐惧感,他常不自觉地用手握住男根。“精液的遗失会导致生命的丧失”,这种心悸和头晕的感觉使阿福常常处于失神的恍惚状态中。阿福还担心自己的泌尿系统出现了毛病,我让他在N大学附属医院泌尿科去做检查,结果报告表明:泌尿系统没有异常症状。从临床心理门诊的检查来看,阿福是患了强迫性的“性嗜好异常症”。
为了深入研究这种奇特的变态症状,我光顾桃井理发店的次数也增多了。那年大约是初秋,正是日本列岛上台风频频登陆的时分,我见到了惠子夫人。约三十多岁的妇人,披着齐肩的秀发,瞧不见耳廓,身材匀称,嘴唇涂得血红,脸上擦过粉,显得那张脸残酷地白晰。阿福正在给另一位顾客推拿、揉捏,她进来后并不与男性顾客搭讪,也不加入他们的插科打诨、肆无忌惮的谈笑中去,静静地一个人坐候在角落里。
她似乎蔑视周围的一切,而长睫毛下一双欲眠、似醉、含笑、媚人的眼睛特别能让男人动心,那神情姿态像是刚拿出冰箱的奶油冰淇淋,美妙可口,又冒着寒气,即古人所谓“艳如桃李,冷若冰霜”之类的神情。
那女人端坐在椅上,一会儿像是受了虫咬蚊叮,皱起眉头,并不理睬那些男性顾客巡航导弹似的目光,朝角落里背过身去,若无其事地撩起长袖,露出两截白白的手臂,拿了一瓶像是“蚊不叮”之类的药水,冲着白白的肌肉上劈劈啪啪地擦药水。那声音不大,却很轻脆,和着拍击声,让店里的男人销魂,屏息吞声。
老板娘看着她有气,低着声腔,酸溜溜地对一位男客说:“唷,可够媚的,我们算学了个新鲜的。”
耳恋(4)
空气又变得活跃起来了,有人压低声音对老板娘说:“我倒是羡慕起你这店里的蚊子来了。”另一个说:“可不是吗,我也喜欢得不得了,这叮过美人手臂的蚊子,什么时候也来叮叮我们,叫我们也媚一媚。”另一个又说:“我呢,恨不得变了一只蚊子,一巴掌下去,血糊糊的贴在上面才好。”店堂里又爆发出一阵低低的嗤嗤笑声。
阿福给惠子夫人的推拿、按摩和掏耳是在店堂的内间,隔着一层彩珠编成的门帘之内,“奶油冰淇淋”似的惠子夫人坐上椅子就开始“化了”。不过,这天对阿福来说并不是一个好日子,因为惠子夫人告诉他,这是她最后一次光顾这家理发店了。在她居住附近的一家理发店里,也来了一位中国按摩师,据说按摩和掏耳的技术更是出神入化,惠子夫人认为去那儿烫发、按摩更方便。
阿福听了这话,额上冒冷汗,鼻子里出长气,脸上不滋润起来,往常掏耳结束后觉得下面一股东西憋得难受,总是要去一去洗手间,今儿个也忘了。本来那刺激兴奋的心情就如同小孩子吹的肥皂泡,光彩耀眼,上去不到多高,便爆裂归为鸟有,只留下哀哀的无名惆怅。
我觉得,这对阿福并不是什么坏事,也许他可以从此脱离苦海。可阿福却执迷不悟,他实在是太钟情于惠子夫人的耳朵了。在心理门诊中,他胀红了脸问我:“你觉得,那耳朵,像不像……像不像……”他停住口,试探地瞧着我。
“象什么呢?”我追问他,他欲说又说不出口,急得抓耳搔腮,还是没有说出口来。过了一会儿,他又问:“换个说法,你觉得,用一根掏耳的棒,在那耳道里进进出出,嗯……什么感觉呢?……”他停住口,有点痴迷迷地盯着自己的脚尖,等待我的反应。
“什么感觉呢?”我还是故意追问道。阿福胀红了脸,话憋在喉咙口,又吐不出,仿佛跟油锅上行走的蚂蚁一样难受,他急得抓耳搔腮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
惠子夫人果然是好久不再来了,阿福憋得慌,心中充满了失落感。他有时会失神地望着店堂的窗户外,有时说要到街上去买包烟,谁也不知道他到街上去张望什么,等到从街上透完气回来,阿福心中的惆怅和失落感越发浓烈。
老板娘说:“身子是回来了,可魂儿早给那女人带走了。”
阿福夜里做恶梦。在精神分析室里不断地要我替他解梦。他梦见一名赤身裸体的丑陋女人压倒在地,整个脸面被夹在两个腿部之中。他感到喘不过气来的时候,眼前出现一只巨大的耳朵,又像是花蕊的管壁形状,从管道里爬出一些小精灵在向他招手。他有点胆怯地伸出手去,却一骨碌被拉入管道,跌入深邃的幽暗之中。他隐约听见管道壁口的关闭声,他挣扎着,开始感到窒息般的难受,似乎马上就要死了。突然又惊醒了,下部隐隐作痛,一摸湿腻腻的,以为是血,吓得心跳、眼发黑。挑灯一看,还是那东西。
阿福的梦属于性梦,这个梦的象征意义十分奇特,但又与他的精神状态十分吻合。从精神分析学上说,有把女人的耳朵比喻作“两脚之间的性器官”。而耳朵确实是人的容颜和头部之间的两个悬挂着的性器官,也有比喻为“爱情的酒杯”的说法。阿福的恋物癖倾向越来越显露无遗了。他需要做深入的精神分析,但他总是推脱说没有钱,刚一接触到心理疗法的正题时,就马上缩了回去。就象一个发现了伤口,又紧紧地捂着不敢显露的病人。
此后,又发生了一件重要的大事。大约是在深秋时分,惠子夫人又来到阿福工作的店里。换了一身喷过香水的时兴衣裙,挽了发髻,如同明治时代的女性,显得越发媚人。手里提了一盒精致的日本点心,说是路过特意送给阿福的,谢谢他以前的“关照”。阿福胀红了那张黑瘦黑瘦的脸,连说不要,还是老板娘代他收下的,赶紧让阿福替她捶肩、敲背、按捏的。
正巧,当天在稍晚的时候,我大学里的一位同事,也是同一心理咨询专业的,去那店里理发。阿福和惠子夫人在里间,店堂的外间里一群男客和老板娘不断地拿阿福取笑,闹得挺厉害的。我那位同事因为认识阿福,没有心思听众人在说些什么,却非常注意里间阿福的情绪。他隐约听见阿福在苦苦哀求惠子夫人一些什么,而惠子夫人却是咯咯地笑,偶尔说几句话,那语气中却透着一股冷冷的味儿。
我那位同事由于精神有些疲倦,为了解闷,取了一本赛马的杂志在读,身心一放松,就有些朦胧起来。隐约还听见里间阿福在苦苦地诉求着什么,而惠子夫人似乎有些生气起来。
他这样朦胧了好大一会,突然听见里间女人一声杀猪似的尖叫,令人毛骨悚然。喧闹的店堂里一下寂静起来,所有人的心都咯噔一跳,仿佛空气也凝固住了。
惠子夫人嚎哭起来,捂着左边的脸,尖叫着跳了出来,那用手指捂着的白晰的脸上,渗出的全是鲜红的血。我那位朋友、店老板和一些客人冲进里间,见阿福的身子沿着墙根,软软地瘫下来,他额上全是冷汗,眼睛透着无望的光,那神经质的手指中捏着一把剃刀,正无力地垂下来,刀上滴着血。
朝地上望去,在冒着热气的血迹中,一只鲜红的耳朵还微微蠕动着,那一只漂亮、玲珑的耳朵……
耳恋(5)
老板娘打电话叫来警察,勘查现场,取证拍照后,阿福被刑警带走了。此后,理发店也被迫停业。我试图打听阿福的消息,却没有一点头绪。
第二年开春,桃井理发店搬迁了,而阿福仍然没有下落。四月是樱花盛开的季节,原来桃井理发店的旧址,已建成一家卡拉K酒吧间,生意十分红火,老板娘也更有魅力,而来酒吧的客人闹得更凶了。
我向这酒吧间的老板娘和熟悉的客人打听消息,却仍然得不到要领。仿佛桃井理发店和阿福这个人根本就没有存在过一样。我感到很不可思议。
又过了一年,阿福还是没有下落。我想,我从此再也见不着阿福了。这一年正是日本关西神户大震灾,街上的樱树,一反往年雪白的颜色,开得绯红、绯红的,如同滋润过血一般似的。
樱花开放了,
樱花飘落了,
樱花包涵了对人生的感伤、喜悦和希望,深于一切的情欲,一切的追求和幻灭。
咖啡喝完了,丛昌岷博士的案例也叙述到这里结束了,桌上剩下两只空荡荡的杯子,在灯光的反射下,发出幽幽的深蓝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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