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备案开锁、专业下水道疏通、青少年围棋班”
……
“麻将扑克牌神奇透视眼镜、爱之角相亲全城配对、解决您的难言之隐,根治梅毒的福音”
……
“薛霁是(超级)笨蛋”。
这下云舒彻底乐了,含着淡蓝色的吸管一抽一抽地笑,带着点她小小的报复心。这全因自己今天上课时替小迪的男友背了一口黑锅。
她原本忙着在语文课本的空白处施工,只是顺道替他俩作了一回言情小说的中转站,却蒙获一万分的不幸,一手捏着那本《在最好的时光遇见你》、鬼鬼祟祟朝小迪胳膊肘送的模样,恰巧铁证如山地栽倒在薛霁板书完一首《雨霖铃·寒蝉凄切》后转过身来准备开讲的视线里。
最后,任凭她在最好的时光遇见了谁,也自然逃不开课外书被没收的命运。
然而云舒这次却没有被手指或戒尺嫌弃地一指,再自觉携着课本上笤帚和畚箕旁边耷拉脑袋去插它们的队。
薛霁先是在她桌前一手没费力气地抽走了那本关于女主角早恋、陪睡、打胎、被甩,最后男主角反过来追妻火葬场的言情小说。
及至另一只自由的手要来动云舒摊平的语文课本时,遭遇了她微小的抵抗——大家为此发出窃窃嘘声,然而薛霁半掩在课本后的眼神是平淡依然的,无法挖掘出便于自我发挥的爆点,甚而没有至少能让大家看个热闹的怒气。
“好好做笔记。”
检查片刻,她将课本轻轻放回云舒桌上,好像在放生一尾重归塘堰的小鱼。
云舒一面遮住书页上她盯了薛霁大半节课好不容易快画完的素描小像,一面朝小迪还在不知好歹回头看热闹的男友恨恨地剜了记眼刀。
太——讨厌——了。
“妈妈?”
正所谓说曹操,曹操就到。
“你怎么回事啊,小雪。要回来也不说一声,还让人家小女孩干站在外面等。”宋太太把菜篮放在玄关的柜子上,转头招呼云舒道:“快进来吧,孩子。鞋就不用换了。”
“我回来拿两件衣服。”薛霁提起手里的书包,也一同放上柜子。
“衣服?你那边不够穿了吗?”
宋太太又上下打量一遍女儿今天的穿着,一面伸出手把薛霁身上的羊毛衫在指尖捻了捻,还好不算单薄。
“噢,不是。”她回答,“学生家里出了点状况,现在暂时住在我那边。她家里的衣物不方便换取,所以我今天下班就回来拿几件旧衣服。”
云舒关上门,颇拘谨地站在薛霁身侧。
然而还未等她做好准备开始自我介绍,宋太太便拉着她的手上沙发去了:
“你爸爸有个同学聚会。我原打算今晚做条草鱼,鱼都腌在厨房了。和番茄一块儿烧,你小时候不是最爱吃,我就老做?现在你妈我只会这个做法了。可是他忽然说不回家,我一个小老太婆,哪里‘消灭’得干净。要不你俩就留下,吃过晚饭再走。薛霁啊,你说呢?”……
云舒刚想抬头看一看薛霁的表情,只听见她说“那我去洗下手,切几个番茄”,然后便转身去了盥洗室,语气是顶没有办法而柔顺的味道,谁料一转眼自己就手上又被宋太太添了一只既亮既饱满的脐橙,颇有喜意。
“菜全凉了。”
放下手里的筷子,朱铭泉对眼前魂不守舍的秉颜说。
他中午从茶厂回来吃饭,很快两点就要外出同合作商谈事,索性衣服也懒得换,仍穿着那件微粉的衬衫,熨贴得没有一丝褶皱,好像比他小十六岁妻子的皮肤。
铭泉衣冠楚楚,剑眉星目,颇有十来年前台湾小言刊物封面上男主人公插画的味道。他身长肩阔,嘴唇是很有情欲的微丰,同鼻子一样肉感,这点几乎可以令他自持是很有男子气概的。败气氛的只有被香烟熏坏的一口牙。
万幸,铭泉曾经或现在的恋人全不在乎它们的颜色。
皆因只要他想,它们随时可以镀上一层金衣。
然而有女人嫌弃他的想法又老又俗气。铭泉是个彻头彻尾的女性主义者,所以遂她们的意,放任现状去了。于是乎女人愈睡愈多,烟也愈抽愈多。同样是自青少年时代而起的练习,他已驾轻就熟到如同能轻易撕开香烟那道透明的塑封条一般将女伴的衣服抽丝剥茧。
这是铭泉独创的“女性主义”,具体到每个容蓄过他一腔春情的女人身上,非常温柔、非常小情小调,就好比养宠物的人时逢情之所至,便称自己为“巴吉度主义者”或者“暹罗主义者”。
虽然外号是老朱,他真看上去却并不老,至多叁十五六岁。对事业有成的男子而言,这正是顶迷人的时候——财富和社会地位是他魅力的具象。
他阅览过的女人多如过江之鲫,然而离婚、再婚也各惊人地只有一次。对于婚姻,铭泉是慎之又慎的。
他在茶厂中初遇秉颜,就深深心悦她埋着头在流水线上一副‘温良恭俭让’的模样。好像炀帝南巡或者弘历下江南,风流中带着一点命里注定要选定她的意思。一双素手晧腕翻飞,铭泉的神思也跟着翻飞,他喜欢小女人。
“噢,我上厨房去热一热。”
饭桌中央仅肚皮被动过两叁筷的清蒸鲈鱼淋着一层且薄且细的白葱丝,香炒花蛤一枚枚累迭在盘中,尺寸大得有豪阔而近于浪费的意味,口味很淡。虎皮青椒酿肉的薄芡油光微泛,还有她面前的一小碟素叁鲜,俱悄声地在饭厅柔色的灯光下向上飘弥尽了热气,让秉颜咬着筷子尖意识到,自己已经出神太久了。
“好了,你也别折腾了。”他拉住陈秉颜的手,将她重新带回椅子里坐着。女人身前的小半碗米饭一点动过的痕迹也没有。打上桌起他就开始观察妻子的一举一动,果真发现她一口饭也没吃,单纯拈着筷子在发呆罢了。
吉成与瑞成两兄弟坐在客厅地板上把早教卡片书撕得噗噗响,一会儿不知怎的又争抢起同一本小人书,吵吵嚷嚷叫保姆好一顿哄,偃旗息鼓后被双双带上楼去了。
“秉颜,你是有事瞒着我。”
“哪有什么事,”她微笑道,“我只是在担心毓秀。你还记得她吗?我们结婚时她还当过伴娘,周五要开刀切子宫肌瘤。我到时候得去看看她。”
铭泉不讲话,只拿眼神在她单薄的脸上灼。
“……周六,还得陪着妈吃顿饭。”
“这我知道。去年不也是这样?不论如何都是你的娘家人,于情于理不好推脱的,你是个贤惠女人,怎么也烦恼起这个来了?”
秉颜捏着筷子的手空对一桌荤素搭配的好菜,无论如何也提不起胃口。犹豫片刻,终归不能就这样把他的问题囫囵过去,于是倒像横遭恶心事似的同丈夫一样把筷子放下:“妈这次是为了探人家口风。”
“谁?”朱铭泉先是一愣神,旋即又转过弯来,“哦,是你那没过门的嫂嫂吧。”他想起自己这年过叁十而未娶的连襟,从前见面两人拼酒时,朱铭泉没少自这个大舅哥那里听他分享一头扎进脂粉堆里化身狂蜂逐浪蝶的韵事。
“探她什么口风?”朱铭泉拈起一条凉拌秋葵递到妻子碗里,微微一笑:“是不是老人急着要抱孙子,想催促他俩今年就把婚结了?”
“真要这么平常倒还好。”秉颜道,“是哥哥在外地惹了事,妈请客上门一是试探她是不知道,二来是想给她打点关于我哥的预防针。妈跟我说,嫂子从前是在歌剧舞剧团干文艺工作的,现在又当老师,转来倒去都是心气高、身子骨傲、张口闭口要自己男人这样讲理、那样忠贞的生计,眼睛里容不得沙子——她看我哥喜欢得实在过分,想着以后两口子不要为结婚前犯的小错闹不愉快,所以才想的这一出。”
“你妈真这样说?”
“嗯呢。昨晚我哄吉成睡下出来,在饭厅里同她打的电话。”秉颜打心眼里佩服文太太这一点,若只是从寻常两叁句闲聊推断,文太太应当是欢喜且满意这准儿媳的。
可是昨晚讲电话时,字字句句,又好像全然只是乐秉信之乐,而忧秉信之忧了。她只可能是真正全然剔除了自己的好恶,才做到这一点,精巧亦务实地为儿子活着。
“你哥干什么了,犯得上她这样全副武装的。”铭泉把清炒素叁鲜的萝卜丝嚼得嚓嚓作响。
“同事带着他去找小姐,两个人都被拘了。”
秉颜脸色一阵青白,仿佛说出这句话时,也在内心叩问着受继母之邀上门去哄骗那年轻女人跳火坑的自己。
“五天。”
铭泉把蛤蜊壳吐进渣碟时,带着种自高处俯瞰完了一出闹剧后发笑的响亮的滑稽。
“不是你妈去捞人了,就是情节根本不严重。我看你们是有点草木皆兵。”
“我以为这已经够……糟心了。”秉颜说。
“糟心?”
铭泉抬头向楼上望了望,确认保姆已经将儿童房的门牢牢关上以后,才继续道:
“秉颜,你不应该对你哥哥这样一个要背负社会和家庭两重压力的男人横加苛责。你不知道他是否在女友那里受了挫,不知道他为什么选择去找外面不干净的女人作贱自己。男人其实也可以是很脆弱的,在这方面,心智和小男孩差不多。”
“他们需要爱,需要理解。”
“可他这是嫖娼。”
秉颜用一种擎着火柴站在引线旁的语气讲。
“你只会站在女人的角度考虑问题。”铭泉好像吐出一颗钉子,“不会站在别人的角度思考问题的结果,就是活活让人窒息。”
最后,铭泉批评她说:“你今天真是不近人情。”
秉颜是铭泉的第二个妻子,结婚快叁年,他是一贯满意她为人妻母的方式的,却头一次说出这样的话来。
铭泉心中那秉颜穿着丑得很统一的工作服站在自己面前十足娴静的样子倏然幻灭了。
她原是能凭借这份美丽打破工作服原理、引人注目的,但叁年后的今天,在餐桌上,秉颜的面目在青春流逝、从一粒明珠转为死鱼眼珠子的同时,还失去了她曾经最令他倾倒的清纯可爱。
“那从男人的角度讲他就是可以原谅的吗?”
然后,铭泉在印象里猛然找到一个能解释妻子如此苛求陈秉信行为的理由。他看穿了秉颜似的笑了一笑,好像在原谅她固步自封的愚蠢和欲盖弥彰的小心眼:
“没事,我知道,你和你哥哥关系一直不好。”
铭泉一脸的春风化雨。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