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一连数日的雨,终于在平安夜的这一天,停了下来。
无论是晴朗的白日,还是略带潮湿的深夜,整座城市的圣诞氛围,已很是浓厚。
主要的商场、大道以及车站,都摆出了圣诞树、挂了些彩灯。
以厚重的夜色为背景,灯光的余辉折射在那些建筑上,比星空还绚烂。
这是雨过天晴之后的独有的入夜风采。
黎靖炜自从头天离开寒舍艾美开始算,几乎就是没停过的忙碌,行程也遍布整个南北台湾岛。
终于,总算是在平安夜的晚8点左右,结束了工作。
穿过浓稠的夜色,他与表哥一同,从新竹回到位于台北仁爱路的家。
林青霞几年后在她的文章中是这样描述这里的:仁爱路街道宽敞整洁,中间整排绿油油的大树,很有气质。
这位情路坎坷的世纪美人非常喜欢仁爱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她用四部戏的片酬换了仁爱路四段双星大厦的一间寓所,与她这辈子最爱的男人成了邻居。
可不论是建筑形态,还是“双星”之名——夜空之中,遥遥相望,似乎都已经预言了这对苦命鸳鸯的最后结局。
尽管,滚滚红尘之中,至今仍然隐约有关于他俩的传说。
圣诞将至,中山高速比以往都要堵一些,原本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回到家时,已接近11点。
两位老人家都睡了,表姐同佣人小潘忙前忙后热着专门为他们留的饭菜。
“今天谈得怎么呀?”表姐从厨房端出来热好的菜,问道。
“还行。”表哥答,“小炜提了些条件,但也给那几个研究所捐了价值不菲的设备,还设了个奖学金。还可以吧?”
他从酒柜前,拿了叁个杯子和一瓶酒。
“很好呀!小姑姑是清华的,由小炜来回馈母校,是做好事的呀~”表姐很是赞同。
兄妹叁人入座饭厅。
饭桌上,全是经典川菜。
除了腊肉香肠,还有咸烧白、鱼香肉丝、回锅肉……
以及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旁边配有一碟蘸水——
那是外婆专门交代的:“回家饺子,出门面。小炜回家,要吃两个饺子才得行!”
当然,也有外婆的拿手好菜——玉兰片炖鸡。
这次有加上黎靖炜从大陆带回来的二郎山干高笋,老人家相当满意,直说:“小炜懂事!是家乡的味道、是家乡的味道!”
佣人小潘将饭菜一一热好摆上桌,才悄悄退回房间。
最开始,叁人都没讲话。
表姐给黎靖炜舀来一碗鸡汤,让他先喝点儿,暖暖胃。
汤很烫,上面一层薄薄的金黄色因为刚从砂锅里盛出来,还未凝固。
只开了餐厅的小吊灯,独独一个,打在饭桌的圆盘上。
兄妹叁人的影子,看不出模样的出现在墙上。
“今天谈那么久,说来说去,还是为了蓉城的事,怎么感觉——你最近在大陆待得很久呢?”
表哥考虑到两位老人都休息了,声音压得很低。
这句话,不是疑问句,而是一句陈述句。
“……”见黎靖炜不答话,他给弟弟妹妹一人倒上一点儿白酒,再夹了个花生米放在嘴里。
花生米炸得很酥,脆脆的,就算轻轻地嚼,也会出了声响。
表姐在旁边嘟囔:“少喝点、少喝点!你们两个晚上才在外面喝了呀!要喝也要等吃点儿菜再喝!”
说完,夹了一个饺子蘸了点儿料,再放进黎靖炜的碗里。
“其实我觉得没有必要。争过来,斗过去,意义在哪里呢?把全部东西都夺回来,小姑也不知道了……不要把自己活得那么累。很多事——换种角度,珍惜现在拥有的、可以掌握的,会过得很快乐,也是对过去的一种,嗯……怎么讲,对过去的一种弥补和平衡吧!我们把现在过好,时光飞逝如电啊,小炜,我都做爷爷了,你敢相信吗?很多时候,日子就是在我们不经意间悄悄溜走的,回过头一看,怎么过去这么多年,我们什么都没干啊?”
“……”
见黎靖炜埋头吃饺子,仍旧是没反应,表哥再接再厉。
“要我说,回台北吧!凭你的能力想干出一番事业并不难。重要的是——找个人、成个家,好好过日子。这件事,要怪就怪小姑,当初不是她那么逞强……”
“过都过了,不说这些。”
黎靖炜夹了一片卤菜放在表哥的餐盘里,打断了他。
“既然过都过了,那你就该放下啊!可你为什么还要去蓉城?这两天,你见张董,跑高雄,到新竹,目的是什么——别人不知道,自己家里人还不清楚吗?这是不是在赌气,你心里最清楚。灿儿头段时间回来台北,爷爷问她你在发什么疯,她说你脑袋发热,劝都劝不住。”
表哥提到这些事,不是特别高兴。
黎靖炜沉默了几秒,点了支烟:“回蓉城,是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顿了顿,吐口烟圈之后:“就是像你刚说的那样,现在比较重要。”
“小炜啊!你们被甩去蓉城,黎家当时真的不知道!要是知道,绝对不可能让那样的事情发生!你去问问你舅舅姨妈,哪个不是一肚子火?幺爸和爷爷专门到香港找过你们几次,结果次次扑空。你和灿儿是最小的弟弟妹妹,我们疼都来不及,却在香港被那家人这样欺负?但凡小姑服个软,回来台北,后面这些破事都不会发生。苦,还是苦了你们。”
表姐跟着马上补充:“就是嘛!想当初大姑姑好不容易托人在香港把你们找出来,你们那时才十岁吧?伯爹带我们到国父纪念馆玩,你二表哥从台大骑车过来跟我们汇合,中途还摔一跤,裤子破了个大洞,很是滑稽。灿儿不想拍照,一直闹脾气说要回家吃红豆冰,可回来就在沙发上睡着了。你还记得吗?哎……一晃都多少年了啊!”
她指了指客厅那边的胖沙发,像是陷入了回忆,没等黎靖炜回答,接着往下说:“可统共回台湾没几次,怎么又莫名其妙消失了呢?要我说——小炜,你斗得好,就是要争要抢,我都一直让Je向你学习!那个姓谢的算个什么东西?该是我们的,就要握在手上!之前她欠我们的,一定要让她加倍还,不说把她搞来身败名裂,至少要让她身无分文!”
表姐越说越激动,嗓门自然也开始变大。
“小声一点!我看你真是妇人之见的冲动。生活终究会归于平淡,自己的日子过得好,才是最重要,赌气有什么用?只会让自己累得慌!大气一点!你过得好,对方才不知道该奈你何法!才是最气对方的手段,特别是针对那个谢安明。我今天跟小炜讲这些,是因为我这么多年,看了听了很多人很多事——以前村子里面,大家争啊、打啊、拼啊、杀啊,哪个不是风光又神气?……但是,现在又怎么样了呢?——该大早上起来给太太做早饭,还是得乖乖起来。想想?道理,总是一样的嘛!等你到我这个岁数,就明白了——现在是最重要的。”
表哥是黎家第叁代里的大哥。
今年年初,他在旧金山的女儿给他生了个胖孙子。
自然,他现在是觉得阖家欢乐最重要。
“那之前的苦日子就算了吗?我们都没有经历,所以我们没有办法体会,才会说出‘现在最重要’这种话!但是——我光凭想象,我的眼泪就忍不住想要流下来。我好心疼我的小姑姑,也好心疼我的弟弟妹妹——那时候我才几岁,小姑姑抱着我搭火车去清泉岗美军俱乐部找大姑姑玩,她穿喇叭裤,花衬衫,时髦得不得了,一路上好多男孩子来搭讪——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李家不该赎罪吗?”
表姐非常不赞同表哥的观点。
“李家有错,小姑姑就没有错吗?”表哥的声音是刻意压抑的大,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放酒杯的动作也大了些。
当然,这一句话音刚落,差点争吵起来的两人,一起扭头看向黎靖炜。
大概,是觉得话有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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