嫧善(叁十一)
九天之上,凌霄宝殿。
天帝端坐高台,众仙排班序齿。
无尘与老君一跪一立,居于殿中。
天帝温声问:“升卿,下界皆传,你与一凡人道女有染,真也?假也?”
无尘答:“亦真亦假。”
此言一出,众仙纷纷。
天帝抬手,殿中即静。
问:“何真何假?”
无尘答:“我确与一女子拜作了夫妻,但那女子却非凡间道人。”
天帝笑问:“何人可得升卿青睐?”
老君拂尘一扫,唱喏答曰:“此事说来,尚有一份渊源,升卿乃我座下弟子,个中缘由亦与我有些关系,便由我来解吧。”
众仙双耳支立,天帝亦道:“老君请说。”
“众位皆知,盘古开混沌之时,其气成风云,声作雷霆,左眼成日,右眼化月。四肢五体立为四极五岳,血液流作江河,筋脉延为地里,肌肉作田,发为星辰、皮为草木、汗为雨泽、精髓则为珠玉 [1]。只是有一事为众位不知,乃是盘古有一块身骨未化,落进下界一座山中,黎甿[2]称此山为龙虎山。便因此骨,龙虎山不分四季,终年为春。此山中有一山洞,乃天地始时爆裂而成,盘骨便居于此。此骨脱离盘之躯,便休为无息,直至万万年后,女娲在龙虎山中偶遇此骨,将他唤醒,取名升卿,加其神力,凡人若呼其名,则可善事傍身,天寿久长。升卿有灵,始于化形。 盖因女娲之故,其形渐成蛇身,与一橘狐同住,橘狐日日奉养升卿,如此便过十二年,此狐寿终。后天火降于龙虎山,升卿被迫入世,因其神力偶现,人间遍传其闻,后拜我作师,只千年便得道成仙。前次仙坛论道,于龙虎山中终老的那只狐狸忽出现在广元殿外,而其灵力稀薄,尚不及灵兽,在九天之上难以存活,升卿念其旧情,将她带回予垣宫中,传其灵法、授其心术,此狐短短几日竟至半妖。后被我发现,因违反天规,只得废其法力、抽其灵力、抹除其记忆,将她赶入下界。向后,无尘受我之命在仙山修炼,竟又偶遇那狐狸,一来二去,二人既有前缘,又得近情,加之同居一山,进出随行,便渐生情谊。此次下界瘟疫之事,那狐狸也颇出了些力气,盖因两人常随出随进,便有了些传言。升卿善名,众位必有耳闻,我自不赘述,他初初成仙,便逢仙界大战,升卿独涉险境,以一仙之力救下黎甿无数,此事不仅仙界遍闻,纵是人界,亦已传唱千年,市井之中,说书先生每讲《青山长》,听客不胜枚数。他在仙山收留狐妖确不为仙界所容,但念在他为仙勤勉的份上,还请天帝轻罚。”
玉帝卫冕稍动,笑道:“我还当何事,虽则仙山不留妖邪,但此狐秉性不坏,又有天赋,想来非下界凡物,有朝一日或可成仙成神,升卿赏识她,留她在仙翠微山修炼也并非不可,小事而已小事而已,升卿君,请起吧。”
众仙亦附和称是。
升卿却不依,老君方才所说,似是非实,模糊之下,他与嫧之间,不过道友之情、露水情缘而已。
“天帝,老君方才所说,并非全貌。我与嫧善,确有男女情谊,我们已在翠微山上结作夫妻。此番坦告,是我私有所求,请天帝成全。”
无尘朗言,并五体投地。
此话一出,凌霄殿内众仙纷纭,交头接耳,无有定论。
天帝上座,脸色不变,却久久不言。
老君看着一脸坦然的无尘,蹙眉长叹,终于打恭退居众仙之列。
凌霄殿中,只余无尘一人,犹跪似站,上身直挺,其状若松柏,毫气不折。
许久,天帝终于在一片纷攘中开口:“升卿何求?”
无尘抬脸,直视君颜,朗朗道:“请求天帝,脱我仙籍、抽我仙骨,贬我下界作凡人。”
老君眉间若川,背身不忍直视。
燃灯急急,不顾天仪,压着嗓子吼道:“升卿,天帝面前,不要耍脾气!”
天帝威风一扫,灵霄宝殿片声不闻。
“所为何事何人?”
无尘答:“为嫧善。”
天帝脸色越凝,问:“便是方才的狐狸?”
无尘应“是”。
良久,天帝道一句:“如此?众仙怎么看?”
众仙沉默。
白鹤童子有心想为无尘说几句话,又见老君低头抿唇一副不虞之态,想来已是在离恨天内劝说多番未得成,那自己也无有说话的必要了,只好歇心沉默。
天帝环顾,轻轻叹息道:“女娲当初加你神力,必是要你造福尘世,升卿,你得道数百年,在人间仙界尚大有可为,此事还是叁思吧。”
无尘道:“女娲赐我名姓、与我神力,乃我之幸,亦是天下万民之幸,但此神力,不管于我还是于人间,实在算不得一桩好事。若人间皆是良苦百姓,那请天帝将我之名与神力尽告天下,许万民呼之,便可兼得风调雨顺、国泰民安、食不愁、暖不废,可如今的人间,善人尚存叁分无良,若神力轻易叫凡人知晓,必遭致人间大乱,此事天帝与众仙皆知,所以我在人间只叫无尘,不唤升卿。我若要凭此神力有所建树,还请天帝恕升卿无力完成。再言修道成仙之事,我本深居山林,道心甚浅,入世乃无奈之举,修道亦是为了嫧善,而今嫧善已寻得,神仙法道于我实在可有可无,我白白占着道仙之名,而不能与天界凡间有丝毫益处,忝列宝殿,实叫我愧疚难当,今日凭着我在凡间治疫还出了些气力,只求天帝允我之愿,许我下凡做一介闲人,若哪日天宫有需,升卿必定在所不辞。”
老君脸色更不如前。
燃灯垂手抿唇,脸色通红。
白鹤童子摇扇凝眉。
再看天帝,脸色依旧平和,嘴角带笑,只是眼底铁青,酝着冷意。
听了无尘的一段僭越之语,也只是略略沉吟,等众仙无话后,撂下一句:“着人准备着吧。”便弃众人而去。
众仙见天帝离席,也各自散了。
老君将浊气深深吐出,嘱咐了燃灯几句,败兴而走。
燃灯见两位司管刑罚的仙君边走边议,便跟随上去一同相商。
唯剩下白鹤童子,站在原处,看无尘一人直跪在人来人往的凌霄宝殿中,垂目低眉。
他上前去拍了拍无尘肩头,“起吧,回予垣宫静候日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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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州——
犬吠如鼓,人声如沸,惊起云雷阵阵,天黑低匝,压城欲摧,引来林木琛琛。
一只火狐,以一人之力抵万钧之势,身前是蓄势的恶犬、执锐的将士,身后是残弱的同族。以她为界,双方各自不敌。
嫧善已近油尽灯枯,若非留着一口想见无尘的气吊着,只怕目下的状态还不如身后的残弱老小。
——她本在草丛中流连过一番,见四处无事,便起了松懈之心,慢慢从丛中走将出来,正游走之时,不妨被身后来人一闷棍敲在后臀,两条后腿瞬时嘎嘣两声,大有断骨之意。
剧痛袭来,嫧善尚来不及呼痛,眼见得第二棍马上随风而来——
顾不上伤痛,只能尽力跳出方寸之外,躲过眼见就落下来的棍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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