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理走近的时候,他正在给一个湿了裤子的老头换裤子,男孩看了宫理一眼,就垂下眼皮毫不顾忌的给老头脱裤子换衣服。男孩手上有着冻疮与伤痕,与这些瘫软在沙发上的人相比,他好像吃了更多的苦。
宫理拿了一张山冶市的明信片,单手插兜:“我以为这里是反瑞亿的,没想到会有这么多脑机。”
男孩子又没精神地看了宫理一眼,才慢吞吞道:“有些人是妈妈的朋友,也有些是妈妈收了他们的钱,要给他们送终的。再说这帮人已经废了,好多人都在回声里,要养到他们凉了为止。反瑞亿有什么用,瑞亿无处不在。”
宫理耸耸肩,并不对他的话反驳,男孩子表情里多了点好奇:“大姐姐,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宫理道:“万城。”
男孩瞪大眼:“万城?!就是那个——最繁华的、上千万人口还有方体总部在的万城!那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宫理随便找了个理由:“想看积雪。”
男孩脸上露出憧憬的表情:“不会积雪,那岂不是更好,比这破地方好一万倍、一千万倍!从万城来这儿,那就是从天堂到地狱里来玩啊!”
宫理露出笑容:“天堂要是万城那样,那上帝都应该戴着口枷跳钢管舞才行——啊,抱歉,少儿不宜了。”
男孩照顾人很利索,他给老头换好了裤子,一边给另外一个女人的嘴巴里滴某种营养液,一边主动道:“大姐姐见过万云台吗?去过霓国街吗?吃没吃过一种叫华夫饼的东西?”
宫理刚想回答他,音响中上一首歌播放结束,正放着新一首歌,都是同一个乐队的摇滚乐曲,但这首莫名有些熟悉。她皱起眉头,却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这首歌,而且她平时不怎么听音乐,更很少听摇滚,怎么会对这首歌熟悉——
宫理问道:“这首歌叫什么?”
男孩烂熟于心:“《山迁我不迁》,你喜欢的可以买张专辑,这是迁山乐队最出名的歌之一……当然也就是在我们这儿出名,你肯定没听过。”
宫理:“……迁山乐队?”
男孩点头:“对,我妈说是山冶市的本地乐队,但我不太喜欢,前面有卖专辑,我妈是他们狂热粉丝,你要想买可以去前面问。”
宫理扭头就往前厅跑,男孩嚷嚷道:“姐姐,再给我讲讲霓国街啊!”
宫理到前厅的时候,老板娘都快身子探出前台,跟平树聊得掏心窝了:“哎呀!后来你也知道的,山冶帮名声大噪之后,瑞亿把我们市里出山的隧道给炸了,又断网、断水、断电,还——”
宫理打断道:“那个什么迁山乐队的专辑,在哪里有卖?”
老板娘很高兴,拍着手指向旁边的货架,正是宫理刚刚没仔细看的那个货架。
迁山乐队的周边占据到小半边货架,有两三张专辑,看都是十年前到六七年前的那段时间出的,甚至还有几张专辑是老式的d盘,连封面都没有,是手写的纸条夹在专辑里。
当乐曲进行到高|潮,宫理终于想起来她在哪里听过了。她只听过一次,就是在她还扮演着缪星的时候,在那次遭受山冶帮示|威者袭击的电影节上——
在动乱开始之前,宫理把缪星的前老板骗进厕所里暴打,栾芊芊在洗手间里用光脑放歌掩盖了她打人的声音。
那时候她放的……就是这首迁山乐队的歌!
第207章
宫理看向了一旁乐队的海报, 那张海报不像个摇滚乐队,更像民工进城,乐队四个人, 两男两女,在一处满是砾石的山坡上,背后是滚滚白烟的厂房烟囱和大半个山冶市。他们都穿着脏兮兮的工装,腰上是安全绳、榔头或者钳子。
最前头的主唱占据了中心位置, 她大概二十六七岁, 刘海到额头中段的短发, 嘴唇微厚, 脸颊圆润有些痘痕, 并不怎么漂亮,但却直勾勾地看着镜头, 有种像是会一拳击碎镜头的尖锐和脆硬。她穿着的靴子上满是泥泞, 乐队四人脚边全都是堆叠着的外接脑机头盔,甚至有一个顶在架子鼓上当吊镲。
她这张脸, 似乎并不是宫理第一次见了,宫理把目光环视前厅内, 果然就看到一些山冶帮的周边上, 除了印着爆炸的图案以外, 主要就是印着乐队四人的脸。
他们对于山冶市像是一个文化符号一样。
宫理问道:“这个乐队, 现在还出歌吗?我看最新的专辑也六年以前了吧。”
老板娘看了她一眼:“他们去万城发展了,说是邀请他们去办演唱会, 就再也没回来。”
平树不太懂, 就跟着点头。
老板娘看着评书, 大笑起来:“看来是这几年网上帖子视频删得够快啊,你真的一点都没听说过?哎呀, 迁山乐队那四个人都没正经学过音乐,还有两个是在矿上的工人,也就在我们那个半封闭的市内唱一唱,但出去了哪有什么名气。他们最早出名,是好几年前我们去瑞亿在北方的分公司示|威的时候,她们乐队给我们做伴奏。”
老板娘聊起乐队更有一种压抑着的热情,字里行间里有点想要跟她掏心窝子的冲动——她拿出一张专辑喋喋不休起来:
“她们给示|威人群的呐喊做伴奏,而且还唱了《以铁拳砸烂股市》,就是那个夹着纸条的专辑。原版的歌后来都被瑞亿收走了,那是我转录的。扯远了,就说当年,拍下来的摇滚示|威的视频在网上火了——当然你们现在也搜不到了。但我们示|威了好几个月也没结果,路费生活费都用光了,就只能回市里,结果当时就有个网络唱片公司邀请迁山乐队去万城,说要给他们发专辑、办演唱会,说他们很受欢迎。我们两拨人就暂时分道扬镳,他们去万城,我们回山冶了。”
结果,一边是示|威队伍的几辆大巴在回山冶市的路上,出了车祸连环追尾,死伤近半,许多拖家带口去示|威的,一家人都死在了车祸里。
一边是迁山乐队,在信誓旦旦地说要彻底“朋克”起来,要掀起人们的愤怒与革命,要让这世界听到他们的声音。
四人到了万城之后,才发现所谓网络唱片公司背后还有资本。迁山乐队几乎是被骗来,面前只有两个选择:
一、他们要签下协约,把所有歌曲版权及迁山乐队本身,都拱手让给唱片公司,他们几个卷铺盖回家老老实实当线上线下的矿工;
二、要不然就是他们可以被捧红,被包装成朋克明星,给他们四个人编排各种“叛逆人设”,要参加综艺唱一些“在允许的叛逆范围内叛逆”的指定曲目。
朋克明星,听起来就是一个四个字的简短笑话,真正的朋克当成为了明星自然就不再朋克了。
某些历史上的朋克乐队至少还能像烟花一样,最绚丽的时刻就是结束的时刻,在人群看见光芒与余烟,开始狂欢、赞叹与膜拜的时刻,就是乐队寿命结束的时候。可以说,被惦记的朋克永远都是朋克的尸体。
而被带到万城的迁山乐队,迷茫中连朋克都没朋克起来,就这么熄火了。
迁山乐队的四个说话都带口音的地方乐队土包子,在那个光怪陆离的万城里,到底经历了什么,老板娘也不太清楚。
她只知道当时山冶市里谣言四起,都说迁山乐队去万城办巡演,发达了之后就忘了老家了;甚至有很多人扔了家里的专辑,去往乐队四个人的父母家里扔垃圾袋。但过了没多久,乐队回来了,去的时候是四个,回来的时候是三个人,贝斯手死了。
怎么死的,没人提及,也没人敢问。
“她回来了,瘦了好多,还黑了。山亦迁,这名字本来是说山冶市被挖空的山,还有那些迁走的人……”老板娘陷入了回忆之中:“可她没有迁走,还是回来了。她回来后就再没听她唱过歌了。”
宫理没有打断她的话,但也在想着。
栾芊芊。与峦和迁字同音。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