溶月眼中闪过一丝狐疑。好端端的,宫里怎么又传圣旨下来了。
顾不上李嬷嬷,她连房门都没进,便跟着报信的小丫鬟朝荣喜堂去了,留下李嬷嬷在原地错愕不已。
一到荣喜堂大厅,便看到众人都已经来得差不多了,黑压压地站了一地,一眼扫去,有一红袍内侍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不紧不慢地喝着茶,瞧着有些面生。
溶月低了头走近房中,在侯夫人身边站定,压低声音悄悄问道,“娘,怎么回事?”
侯夫人伸出手轻轻捏了她手背一下,示意她不用担心,“没啥事,应该就是二姑娘的婚事而已。”
溶月一听,这才定下心来,低着头站在人堆里,不愿惹人注目。
府里的男丁这会都不在家,老夫人见人都来齐了,在碧锦的搀扶下走到内侍面前行了个礼陪着笑道,“这位公公,我们府里人都到齐了,您看看是不是可以宣旨了?”
内侍拿眼扫一眼众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拿着明黄圣旨站了起来。
“沈司玄之女沈汐云接旨——”
众人随着他这一声高喝都跪了下来。沈汐云本就在人群最前面,闻言亦双膝跪地,清朗道,“臣女沈汐云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户部尚书沈司玄之女沈汐云已赐予皇三子为贵妾,经钦天监测算,定于明年四月初五完婚,汝需早作准备。其他礼仪,交由礼部与钦天监共同操办。钦此——”
溶月一听,差点没笑出声来。这圣旨,也着实简陋了一些,连惯有的夸赞被赐婚者娴熟大方、温良敦厚、品貌出众等场面话都没有,看来——皇上对沈汐云确实存着很大的意见啊。
溶月翘起嘴角,眼中闪过一丝兴味。失了皇上的欢心,沈汐云日后嫁过去的日子,想来并不会太好过。只是,这还远远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沈汐云面色有一瞬间的僵硬,很快端上最标准的笑容,抬头仪态万方道,“臣女接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人也高声齐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红衣内侍将圣旨交到沈汐云手中,尖着嗓子睨众人一眼,“咱家圣旨已传到,便先回宫了!”
老夫人堆着笑道,“公公好走。”又朝一旁的翠绮使了个眼色,翠绮会意,走到内侍身边福了一福,“公公,奴婢送您出去吧。”
迈出门口之时,溶月瞧见翠绮往那公公手中塞了个精致的荷包。内侍掂量掂量,面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将荷包收入了袖里。
见公公走了,方才雅雀无声的厅里这才有人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溶月抬眼看了沈汐云一眼,只见她面上情绪莫测,看不出表情来,眼中一片雾气迷蒙。
老夫人脸上瞧不出多大喜色,只沉沉道,“云丫头这几个月便好好待嫁吧,该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了。虽然只是个贵妾,也不能让人挑了错处去。”语气中含了一丝显而易见的失望。
沈汐云苍白的唇翕动了一下,终究是什么也没说,点头恭顺应下。
老夫人叹一口气,也不看众人,任由碧锦搀着进了内室。
老夫人一走,剩下的人自然也没有待的必要了,三三两两离去。沈滢玉因为此次沈汐云吃瘪的事,心情很是不错,脸上一直挂着显而易见的笑意,走的时候,还颇为得意地睨了沈汐云一眼,若不是三夫人拉住,怕是还得刺沈汐云几句才罢休。
溶月冷眼瞧着,目光闪动,心里却丝毫不敢大意。沈汐云此人,心性较一般女子要坚韧地多,哪怕现在看来情况并不利于她,也难保她日后不会翻盘了去。溶月不会做那落井下石之人,但——前世该报的仇,她定然不会手软。
溶月收回思绪,面上浅浅一笑,随着侯夫人走出了荣喜堂。
侯夫人看着她道,“李嬷嬷的卖身契,我准备下午去找太姨娘要回来,你不用太担心了。”
溶月露出一笑,面上带了些得意道,“娘,我已经要回来了。”
侯夫人一愣,“要回来了?”
溶月点点头,带了些顾盼生辉的神色,倒是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该有的娇俏模样,“早上听了念夏姐姐带过来的话,阿芜便去了。”
侯夫人眉一挑,脸上显出些许错愕来,“阿芜,你也是个急性子啊。”想了一想,又迟疑了一瞬道,“可还顺利?太姨娘那……为难你吧?”侯夫人本就是个聪慧的,本该归溶月收着的卖身契却出现在太姨娘那里,这其中若没什么弯弯绕绕都说不过去了。溶月到底还小,太姨娘自从上次嫁妆的事便看出不是个简单之人,侯夫人怕溶月单独去找太姨娘会吃了亏去。
溶月知道她是担心自己,笑笑道,“没为难我,直接叫人找了给我了。”
侯夫人这才放下心来,又细细叮嘱道,“各人的卖身契你都得好好收着,免得人生了异心去了。”
溶月点头应下,送侯夫人回了清芷院才转身回去。
到了梨落院,见李嬷嬷还在院中心神不定地站着,偶尔挥动一下手中的扫帚,明显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溶月只作不见,依旧径直从她身边而过,她若心急,自会来找自己。李嬷嬷这会正魂不守舍着,丝毫没有注意,手中扫帚一扫,便将地上的灰尘拂到了溶月脚上。
“李嬷嬷!”
云苓赶紧扶着溶月避开,怒视着李嬷嬷吼道。
李嬷嬷耳膜一震,回过神来,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溶月,心中顿时一慌,“郡主……”
溶月冷冷地睨她一眼,面无表情道,“李嬷嬷这是在扫院子呢,还是在拂灰呢。”
李嬷嬷见她语有怒意,慌忙扔下手中的扫帚跪了下来,“郡主息怒,老奴知错了。”
溶月冷哼一声,看也不看她,直接跨过她进了房间。
溶月没叫她起来,李嬷嬷也不敢再生事,只得咬紧牙关跪在地上,腰和膝上又是一阵刺骨的痛意传来。只是一想想庆儿,就算再不多甘也只得往肚子里咽,攥紧拳头坚持着。
日头渐渐出了出来。
热烈的阳光照在李嬷嬷身上,额上背上很快沁出层层汗意,里衣一阵黏腻之感,贴在背上很是难受,眼前也有些眩晕起来。
房里的溶月放下凉好的蜂蜜水,看一眼院中跪着的李嬷嬷,见也敲打得差不多了,吩咐道,“云苓,让李嬷嬷进来吧。”
云苓走到院子里居高临下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李嬷嬷。
李嬷嬷觉得自己快要坚持不住了,眼前却突然出现了一双精巧的绣花鞋。她迷蒙抬头,看见云苓的面庞出现在眼前。
“云苓姑娘。”被溶月敲打了几次,李嬷嬷对溶月身边的人都有了惧意,竟然破天荒地用上了姑娘二字。
云苓冷冰冰道,“郡主叫你进去。”
李嬷嬷长长舒一口气,撑着膝盖费力站了起来,不敢拖拉,跟着云苓进了房间。
溶月也不跟她废话,只道:“先前嬷嬷的卖身契放在了太姨娘那里,是我的疏忽,如今我已经拿回来了,嬷嬷若还同以前一般,当我是好糊弄的,这府里头可就容不下你了。”
如何处置李嬷嬷,溶月想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再给她一次机会。前世李嬷嬷虽然有着吃里扒外的劣迹,这一世对她伺候也不怎么上心,然而不到万不得已,溶月总不愿多造杀孽。
人孰能无过?前世的自己不也有很多做得不对的地方,上苍开恩,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如果不是十恶不赦之人,溶月愿意再给他一次机会,若能迷途知返,又何尝不是在给自己积德呢?
李嬷嬷闻言愣了片刻,随即反应过来,忙跪下磕头谢恩,“老奴多谢郡主开恩,日后一定做牛做马报答郡主的恩情。”
溶月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会,道,“那便看你日后表现了。嬷嬷先下去歇着吧。”
李嬷嬷这才千恩万谢地退了出去。
“郡主……李嬷嬷真的会悔改么?”玉竹凝视着李嬷嬷出去的背影,狐疑道。
溶月摇摇头,眉宇间一股宁静的神色,从容淡然,她淡淡一笑,“机会,我已经给她了,要不要抓住,就看她自己了。”
她站起身,想去书房拿本《大齐地理志》看看,目光却不经意间落到墙上挂着的鞭子上,眼神顿了顿,闪过一抹忧色。只因突然想起今夜又是月圆了,也不知萧煜的身体有没有好一些。想到他身上的奇毒,不知不觉间轻叹出声。
“郡主,您怎么了?”云苓诧异开口道。
溶月蓦然回神,不由羞红了脸,脸上飞起一片通红的流霞,在云苓和玉竹诧异的目光中逃也似的进了书房。
*
没过几日,许府果然下了帖子过来,用的是徐若的名义,邀请几位姑娘去府里头玩玩。
到了约定的这一日,沈家四位姑娘便坐上马车出了门。
因为府里头其他人也要用车,所以几人坐的是同一辆,马车里内里颇大,备着一应物事。身后骑马跟着几个沈府的侍卫,各人的丫鬟在车外随车跟着。
溶月和沈沁雪坐在靠窗的一侧,沈滢玉坐在她们对面,沈汐云则坐在正对车帘的位子上。
马车缓缓开动起来,车里无人开口说话,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
沈滢玉目露得意之色,偶尔挑衅地看一眼沈汐云,沈汐云却不理她,兀自闭目养神中。沈沁雪小心翼翼地瞧瞧这个,看看那个,似乎想说点什么,却又被这冰冻般的气氛给吓住了,吞了吞口水不敢开口。
溶月懒得理会这其中涌动的暗流,挑起车帘一角静静地欣赏着窗外的街景。
沈滢玉眼珠子转了转,终究还是不肯放过这落井下石的好机会,看向沈汐云酸溜溜道,“二姐姐不用在家中做绣活待嫁么?”
沈汐云依旧紧闭着双眼,没有理他。
沈滢玉岂是轻易罢休之人,见她不回话,轻笑一声,又道,“听说皇子妃的嫁衣是宫里头御制的,不知这皇子贵妾的嫁衣是不是要自己绣啊?”
沈汐云闻言蓦然睁开双目,冰冷寒光射向沈汐云,面上冷若冰霜,声音中含了一丝狠厉,“四妹妹知道得这么清楚,莫不是也想嫁入皇家?若真如此,四妹妹可要加把劲了,别到最后连个贵妾的身份都落不着。”
她这般意有所指的话语,听得沈汐云脸色一白。沈汐云这话是什么意思?莫非自己和五皇子的事……沈滢玉突然觉得冷汗涔涔,但又不愿轻易认输,此时正在气头上,脑中的话不经思索脱口而出。
“让我靠那种没脸没皮的手段得个贵妾的身份来,二姐姐做得出,我可做不出来!”
话音刚落,马车里响起“啪”的一声,清脆的声响像裂帛裂开的声音,听得人心里一惊。
沈滢玉捂住通红的面颊,一双眸子不可置信地盯着沈汐云,眼中通红,神色怔愣,“你……你竟然打我?!”
“嘴巴如此不干不净!我就是替三婶教训一下你又如何?!免得出去丢了我们沈府的脸!”沈汐云厉喝道,言语中自有一股骇人的气势。
沈滢玉又急又恼,“呸”她一口,不甘示弱回嘴道,“我丢沈府的脸?!丢沈府脸的是你吧?!你到大街上去去走一遭,到处都在说着你做的丑事,这会倒教训起我来了?!”沈滢玉越说越气愤,直起身子一个巴掌就要往沈汐云脸上抡去。
沈沁雪本来在一旁听得心惊胆战,原来二姐姐的贵妾身份居然是这样地来的!正惊愕间,抬眼瞧见沈滢玉就要往沈汐云那边扑去,心里猛地一跳,扑了上去抱住沈汐云的腰喊道,“四姐姐,你不要冲动!”
沈沁雪一边勉力拖着沈滢玉不让她动,一边求救似的看向溶月,“七妹妹,你快过来帮帮忙啊!”
溶月并不动,只冷冷地睨了沈汐云和沈滢玉二人一眼,淡然道,“二姐姐和四姐姐这番做派,做给谁看?!马上便要到姑姑家了,到时你二人衣裳不整脸上遍布红印的模样,姑姑问起来,你们要如何回答?!也得亏二位姐姐明日里都是最明事理的人,今儿怎么跟魔怔了似的。要吵,你们回府去吵不行么?!”她的声音清清淡淡的,却恍如一道厉鞭抽在二人心上,抽得二人蓦然回了神。
沈汐云冷哼一声,又阖上了双眼不再搭腔。
沈滢玉还欲再说,溶月一记眼刀飞去,竟让她生生打了个寒颤,口中的话语尽数落回了肚里。待她回得神来再望去,溶月脸上却又恢复了那般平静淡然的模样,仿佛方才的冷厉只是沈滢玉的错觉。
沈滢玉恨恨地攥紧了拳头,却终究没有再挑起事端。
沈沁雪长吁一口气,不放心地坐在了沈滢玉旁侧,抬头若有所思地看溶月一眼,眼中一抹异色闪过。
又行了半盏茶的功夫,徐府到了。
随车的凝墨和云苓便上前挑起了车帘,扶了几位姑娘下车。徐府站了一个翘首以盼的丫鬟,见她们都下了车,忙带着笑意迎了上来。
“这便是几位表姑娘了吧,奴婢春杏,是夫人身边伺候的,夫人特命奴婢在此候着,带几位表姑娘进府。”她边说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的几人,目光在沈滢玉微带红肿的脸上顿了顿,很快便别开了。
“有劳春杏姑娘了。”尽管方才在马车上动了气,这会沈汐云已经恢复一片淡然,面上带着得体的笑容,丝毫看不出刚刚发生了什么。倒是沈滢玉,还是耷拉着脸,一脸不快的模样。
溶月便也朝春杏温和的笑笑,春杏回眼看来,眼中闪过一丝惊艳。很快便收回目光,引着几人往府里走去,“几位姑娘,里边请吧。”
徐府先前不愧是内阁大学士的住处,处处透着一股子古朴大气,所种植物多以长青树木为多,假山凉亭掩映其中。如今夏日未过,处处一片深碧,行在其间,只觉整个人都舒爽不少。
春杏带着她们径直到了后院迎客的正厅处,一边冲着几人示意一边笑着朝里道,“夫人,几位表姑娘来了。”
“刚刚夫人还在念叨呢。”话音未落,便从厅内走出来一个穿着鸦青色镧边绸面综裙的丫鬟模样的女子,朝着几人盈盈一福。
“几位表姑娘里边请。”
到了正厅,溶月便看见沈府四姑奶奶徐沈氏坐在上首,手里端着粉彩茶盏,正在不紧不慢的喝着茶,气色较那日在沈府看起来要红润不少。她的旁边坐着一身粗心宝相花纹纻丝暗金百褶湘罗裙的徐若,见到沈汐云她们进来,眼睛一亮,下了椅子快步走了过来。
“云姐姐!”
她单单只叫了沈汐云的名字,溶月心内一哂。上次二房那样子咄咄逼人对她们,徐若倒是个不记仇的。
沈汐云冲着她柔柔一笑,刚待说话,徐沈氏淡淡的声音响了起来,语声中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恼意。
“若儿,还有其他几位表姐表妹呢,别失了礼数去。”
徐若这才草草地同其他几人见了礼。剩下三人便回了礼,又像徐沈氏问了好。
刚待坐下,又一个轻轻柔柔的声音响了起来,像三月里拂面的春风,分外怡人,“菀儿见过几位表姐。”
溶月循声望去,见面前不知何时走近一个十一二岁左右的姑娘,圆圆的鹅蛋脸,眉目清雅,眼睛很大而有神,面上露出微微的怯意,一脸乖巧的模样。看来这就是徐若当做眼中钉一般的庶妹徐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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