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煜进入殿中,一眼便瞧见了上首书案后埋首批改奏折的明熙帝。
他站定,开口行礼道,“臣弟……咳咳……臣弟见过皇上。”说话间,连着又咳了好几声,苍白如玉的脸颊上被他咳出几缕殷红来。
明熙帝合上手中的奏折,抬眼看来,眉头皱了皱,“老八的身子还是没有好一些?”
萧煜声音中带了丝虚弱之气,苍白地一笑,“多谢皇……兄关心,臣弟这身子……也就这样了。若是皇兄怜惜,能准了臣弟的请求,也许臣弟还有一线生机吧。”
明熙帝脸色沉了沉,狐疑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你可有再去拜见了空大师?”
萧煜点点头。
“了空大师还是那般说辞?”
萧煜苦笑一声,“此事过于玄乎,别说是皇兄,便是我自己,一开始听到时也是不肯信的。可了空大师乃得道高僧,他说的话臣弟又不敢质疑,所以才斗胆同皇兄提了提。那日被皇兄训斥回去后,臣弟又去找了了空大师。了空大师却不肯再见我,只派小沙弥传了句话出来,说他私窥天机本就不该,只能言尽于此,至于信不信,也只能取决我自己了。”
“你此次去凉州,没有寻到治病的药?”明熙帝不知为何,又提起了旁的话题。
萧煜咳了两声方道,“寻是寻到了,岂料用了几帖下去反倒病情加重了,臣弟便不肯再用。那名苏大夫借口臣弟不肯配合治疗,拂袖离去,如今也不知身在何处。臣弟万念俱灰回了京,便去了如叶庵,想着剩下的时间能陪母亲度过也是好的,出门散心之时,却正好在法兴寺附近的山中碰到了许久未见的了空大师。他见臣弟一脸病容,大吃一惊,便替臣弟算了一卦。最后得出的卦象是臣弟这病若想治好,便得行冲喜之法。而这冲喜之人也颇为讲究,了空大师说臣弟命中火气过旺,名字中又带着日字,因此要寻一个命中带水名中带月的姑娘,同时,要出生在盛夏之日。臣弟当时没有多想,回去后同娘亲随口一说,娘亲却想起了一人。”
明熙帝不语,面色有些沉郁,这话,上次他便听萧煜说了,当时只当是无稽之谈,训斥了一番便让他退下了。没想到这几日京中却隐隐有了流言蜚语,说的竟是前朝的永光之变,兄弟阋墙手足相残之事被愈传愈烈。这难道不是影射自己如今和萧煜的情形?若自己当真拒绝了萧煜的请求,看在旁人眼里,会不会是自己妒忌于他所以见不得他好?
明熙帝想当一个明君,就不能在这上面给人留下把柄。
他自然怀疑这其中少不了萧煜的推波助澜,目的便是逼他就范,但他没法抓到萧煜的把柄,只得暗中吞下这口气,正巧今日收到了谢祁八百里加急的来信,心中有了计较,便又唤了他入宫。
萧煜接着道,“皇兄应该知道,臣弟母亲当年,同过世的太侯夫人乃闺中密友,感情十分要好。她二人本欲结儿女亲家,只是臣弟出生得晚,太侯夫人又只得定远侯一个儿子,便只得作罢。只是后来现任侯夫人生了个女儿,娘亲带臣弟前往祝贺的时候,那小娃娃似乎很喜欢臣弟,娘亲见状大喜,亲口许了那女娃臣弟王妃之位。侯夫人生的那个女儿,便是如今的明珠郡主沈溶月。”
萧煜顿了顿,见明熙帝没有制止他的意思,接着又道,“既然两家起了结亲之意,母亲自然是知道明珠郡主生辰八字的,她正是命中带水生于盛夏,且名字中带月之人。太侯夫人去世得早,两家便没有再提起这事,但定远侯也是知道此事的。皇兄若不信,大可传定远侯前来一问。”说话间,连着咳了好几次,似乎快把心脏脾肺都给咳出来了。
明熙帝打量了他几眼,眼中划过一抹异色,叹一口气怅然道,“老八,不是朕不应允,只是,向来冲喜这种事,没有哪户人家是愿意女儿遭这种罪的,何况明珠郡主还不是一般的女子。她是朕亲封的大齐唯一一位异姓郡主,定远侯又是手握重兵的大将,这等尊贵的身份,哪怕你许她王妃之位,我想,定远侯也定是不愿的。”
萧煜垂了头,神色一黯,哑着嗓音道,“臣弟明白,臣弟也知道不该耽误人家姑娘的一生,奈何母亲一再坚持,说定远侯一家不是那等背信弃义之人。母亲为了臣弟的病,成天以泪洗面,若此举能让她好过一些,臣弟哪怕被定远侯记恨也在所不惜。若皇兄能亲下圣旨赐婚,我想,定远侯的怒气应该能减少一些吧。”
明熙帝又是重重叹一口气,“老八,不是朕不肯帮你,实在是……明珠郡主如今……”他顿了顿,将一本奏折抽了出来,冲他招了招手道,“你自己来看吧,这是朕方才收到的谢祁传来的急件。”
萧煜装作不知,上前几步接过奏折粗粗一看,面上已有一丝色变。
他将奏折递还给明熙帝,语气中带了一丝疑惑,“赤狄想和亲,最佳人选不应该是乐安或宜安公主么?为何会看上明珠郡主。”
明熙帝盯了他一瞬,将奏折收回道,“这也是朕没想明白的地方。”
萧煜沉吟片刻,突然露出一丝恍然的神情。
“老八可是想到了什么?”
“皇兄应该听过,卿彦此人狡黠如狐,不然也无法从赤狄众皇子中脱颖而出。而定远侯溺爱明珠郡主的事众人皆知,只要定远侯还戍守西北,娶了明珠郡主的好处,绝对比娶了乐安公主或宜安公主的好处要大得多。”
明熙帝的脸色倏地沉了下来。显然,萧煜的话让他蓦然警醒起来。
萧煜也不多说,讲完这一句便负手立在一旁,静静地等着明熙帝接话。
明熙帝沉默片刻,抬头看向萧煜,语气沉沉,“朕知道了,你先下去吧,至于你和明珠郡主的事,朕会问明定远侯的意见的。
“臣弟……咳咳……告退。”萧煜明白明熙帝已经被自己说通大半了,唇角勾起一丝似有若无的弧度,假意咳嗽了几声,告辞离去。
*
溶月很快又接到了萧煜的来信,看到信件内容,她这才舒了口气,急急去找了定远侯。
到了第三天,皇上的圣旨跟着下来了。
圣旨中说,此次定远侯收复云州有功,着其携妻女即刻上京受赏。
如今非常时刻,定远侯自然不敢怠慢,留下顾长歌在军中镇守,带着溶月沈慕辰和侯夫人动身出发。
溶月她们要走,萧明曦自然不可能在待在凉州了,况且她也担心京中萧明朗的情况,上次又听沈慕辰分析了一番,安了不少心,便打点好行李随溶月她们一起上路了。
行了大半个月,一路无事,终于在四月底时到达了邺京。
从车帘处瞧着离邺京城门越来越近,溶月心中一时百感交集。
本以为上次一走,要好几年才能回来,没想到这么快又回到了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
溶月所乘的马车驶入城中,听着耳畔传来的熟悉的此起彼伏的交谈声吆喝声,蓦然升起了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邺京,他们是真的又回来了!
一知晓要回京的消息,定远侯便来了信给留在京中的管家,嘱咐他安排京中留下的奴仆事先将侯府打扫整理好迎接他们的回来,所以此刻他们能直接入住侯府,并不需要再多做安排。
一行人到了侯府门前,自有恭候在此多时的仆从迎了上来。
玉竹和云苓下了车,将溶月从马车中搀扶了下来,溶月在侯府门口站定,举目看着眼前熟悉的景致,一阵唏嘘涌上心头。
她转身扶了侯夫人,“娘,我们进去吧。”
沈慕辰先送萧明曦回汝南王府了,溶月先送了侯夫人回房,自己也先回房间休整一番。
吩咐人打了热水来,溶月先舒舒服服泡了个澡,换上干净的衣服,这才觉得神清气爽了不少。
估摸着侯夫人那边也该整理好了,溶月便带着玉竹云苓往清芷院而去。
侯夫人果然也刚刚沐完浴,正在由迎春给她擦着湿漉漉的头发。
“娘,爹没过来?”
侯夫人眼中闪过一抹无奈,“刚回府没多久便被皇上叫走了。”
这么着急?
溶月不禁诧异,也不知道皇上会不会为难爹。
她心中担忧,面上却不便表现出来,笑着宽慰了侯夫人几句。
“小轩轩呢?”
“已经叫杜娘抱下去歇着了,不用担心。”
侯夫人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了一阵熙攘之声。
侯夫人皱了眉头,扫一眼一旁站着的拂冬,“去看看怎么回事?才回来便这般吵吵闹闹地成何体统?”
拂冬应了,挑帘出了房间,不多时又走了进来。
“夫人,是老夫人院里的小丫鬟,说是老夫人请您过去。”
溶月心中一滞,在凉州过得太安逸了,差点都忘了,回到京城,又该有一大堆破事等着她们了,
侯夫人冷笑一声,“我们这才刚回来呢,就赶着上来摆谱了么?你去回她,说知道了,马上就过去。”
迎春停下手中的动作,小声道,“夫人,您的发已经干得差不多了,要不要替您挽个髻?”
侯夫人瞟她一眼,抓起自己的发尾用手一摸,“还湿着,再擦干些。”
迎春不敢反驳,应了声是,又细细擦了起来。
溶月看见侯夫人这般动作,不由心中偷笑。没想到娘去了一趟凉州,倒比以前强硬了不少。她乐得看老夫人吃瘪,也浅笑盈盈地同侯夫人说起了别的事。
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侯夫人的发终于干了,她这才淡淡道,“行了,帮我随便挽个髻吧。”
梳好头发,穿好衣服,侯夫人看一眼溶月,“阿芜,你要跟着娘一起去么?”
“当然要了。”溶月冲着她眨了眨眼睛,“几个月不见,阿芜可是甚为想念祖母啊。”说罢,掩唇笑笑,做了个请的手势,“娘,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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