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乡隆盛听到士兵们的话语中战斗意志依然坚定,心中欣慰不已,但一想起这场战争的前景,不由得又叹息起来,心情重新转为黯淡。
熊本城,可以说是萨摩军在九州最后一处重要的据点了,如果失守的话,就意味着彻底的败亡。
自己一死倒也好说,可这些追随自己的人们,他们的未来在哪里?
西乡隆盛回到城中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经过一番巡视,虽然感到有些疲乏,但此时的他,却仍是毫无睡意,他叹了口气,重新坐起来,看起书来。
而西乡隆盛并不知道,就在熊本城对面的另一方,日本政府军的大营内,也有人和他一样,彻夜难眠。
“大山君,还没有休息么?”
山县有朋看着伫立于夜风中的大山岩,哑着嗓子问道。
山县有朋是以陆军卿的身份从东京赶来视察的,大山岩则是这支政府军部队的主要指挥官之一。
由于俄军在收复本州的战斗中伤亡惨重,兵力兵器都消耗极大,而在进攻佐贺时又遭到了佐贺士族军的激烈抵抗,损失严重,在攻下佐贺之后,俄军主力便难以再前进了。鉴于俄军已经扭转了战局,并且损失太大,俄军司令部同日本政府交涉,希望日本政府军替换俄军作战。
在俄军进攻萨摩军的这段时间里,日本政府得到了宝贵的喘息之机,抓紧时间整顿军备,招募兵员,以德国教官进行训练,经过休整之后,日本政府军的实力有了很大的提高。日本政府首脑岩仓具视、山县有朋等向明治天皇建议出兵。在俄军司令部提出请求之后,明治天皇不希望俄军给日本带来更多的破坏,是以批准了岩仓山县等人的建议。日本政府军正式接替俄军,成了进攻九州和四国岛的主力。
“山县君为什么也没有睡?”大山岩没有回答山县有朋。而是反问了一句。
夜已深了,这时他们听到远方突然传来了零落的枪声,两人向前走了几步,来到一处小山坡上,默默伫立,向那个方向张望着。
在这一刻,枪声似乎又马上停止了。
夜间的雾气很浓重,空气到处都是硝烟和焚烧织物的气味。什么也看不清楚。
“是否还要再走近些?”山县有朋的一位副官问道。
“不用了……”山县有朋摇了摇头,又看了看身边的大山岩。
“兄长他……可能就在那边……”大山岩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低声说道。
“西乡君……你真的在那时吗?”山县有朋也喃喃的说道,用忧郁的目光望向那里。
在这个夜晚,恐怕是这两个日后将分别成为日本海陆军元帅的人生平最为胆怯的时候了。
对大山岩来说,只要后续部队一到,集结完成,日本政府军就要对熊本城的萨摩军阵地发动大规模进攻,他曾经最为崇敬的大哥,那个从他年幼时起在海边玩耍打斗就一直会在背后笑着看护着他们的人。那个在十几年前还潇洒倜傥的指挥千军席卷日本四岛的全日本维新志士的领路人,真的就会在某一个清晨来临的时候,战死在眼前那片烟雾笼罩的地方吗?
日本陆军大参军、实际上的前线总指挥陆军卿山县有朋此时的心情也并不轻松。
在很多人眼中。山县有朋是那种典型的奸臣型人物,他即便在现在成为日本军政两界的首脑,也从没得到过普通日本人的尊敬。不过,客观点说,由于他在倒幕战争中和明治维新过程中所起到的积极作用,不论以任何标准来判断都难逃脱“奸臣”名号的他,却也称得上是开创和书写日本历史的人之一。事实上,由于山县有朋的中土文学功力还算不错,甚至还算得上一个写作诗词散文的好手。
山县有朋现年43岁。还没完全从一个带着点文学伤感情怀的中年人蜕变成后来的“老而不死”之贼。他的心里,不知怎么。竟然想起以前的往事来。
在以往的岁月中,这个此时的敌首西乡隆盛。却无论从私从公而言,都是对山县有朋有大恩的。
在他们的交往当中,恐怕有四个时刻,会是值得山县有朋终身铭记的。
第一个时刻还是在倒幕时,山县有朋作为长州藩的代表,出访萨摩藩,受到西乡隆盛的盛情款待。山县有朋是“足轻”出身,却被西乡隆盛称为“志士”,在高傲的萨摩武士面前,很是露了回脸。也正是在那时,他第一次见到萨摩藩的精兵强将们,见到如今敌营中的第一勇将桐野利秋;也见到曾和自己同为参军、在北海道任镇守使、和俄国人谈判为国争利权、后来调回本州指挥政府军对抗西乡隆盛但却不幸在铁路桥上被敌军埋设的地雷炸死的黑田清隆;同时还见到过西乡隆盛麾下的猛将永山弥一郎。西乡隆盛的大度、萨摩军的军威,从那时起就给山县有朋留下过深刻的印象。而他后来担任陆军卿,改革日本军制,最初的想法,便始自这一次和西乡隆盛的会面。
第二个时刻是维新后的明治四年“废藩置县”时期,在会议上,旧藩主势力代表们气势汹汹,群起反对,山县有朋亲见西乡隆盛拍案大喝一声:“废藩置县为国之公事,哪个再敢因私利反对,我便提兵攻打!”唬得众人不敢再言,此议方得通过,从而真正一扫日本封建旧制,实现了天皇的中央集权。西乡隆盛的那份气魄,当时便令山县有朋钦敬不已。
第三个时刻是其后明治五年“山城屋事件”被揭露时,由于贪污受贿,挪用公款(山县挪用的公款占当时日本政府全年收入的十分之一还要多,真正难以想象),山县有朋身陷窘境,“世人皆曰可杀”。唯独西乡隆盛站出来为他打圆场,保他过关,仅仅免了陆军大辅的官职了事。可说是救命之恩。
第四个时刻就是明治六年西乡隆盛下野之事,若非这次西乡隆盛为了“征韩论”不能通过而请辞。他山县有朋又何能东山再起,掌握兵权,并在西南战争中履方面征讨大任,与昔日的盟主、偶像兼恩公西乡隆盛对敌呢?
在本州与萨摩军大战时,山县有朋不断向后方催要兵力、补给,不仅遭到朝中很多人的非议,也受到帐下众将的轻视,后来在大阪战斗打到胶着状态。他支持的“冲背军”在萨摩军背后登陆作战又遭到了失败,他又建议引入俄军助战,支持岩仓具视的借兵平乱计划,山县有朋可以说真正成了千夫所指。如今,萨摩军终于被赶回了九州,熊本成了萨摩军最后的堡垒,最后战斗的结果,无论西乡隆盛是战死或是被俘,他山县有朋都可算可以扬眉吐气,鞭敲金镫而还了。只是倘昔日的恩公西乡隆盛真的被俘。他又该以何种面目与之相见呢?
山县有朋和大山岩就这么各怀心事的站在那里,任凭夜露打湿了军服。
“山县君,此战结束之后。你觉得,日本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大山岩突然问道,但目光仍直视前方。
“经此一役,日本可以说元气大伤,但内乱削平,国家归于一统,再无阻碍,只要我们大家努力的话。应该会变得越来越强大吧!”山县有朋不假思索的回答道,这番话在他说来。此时此刻,显得底气是那样的不足。
大山岩听了他的回答。默默无言,良久方才转身,向营房走去。
熊本城的清晨总是安静的,偶尔有早起的鸟儿宛转一下清脆的喉,却并不显地突兀。毋须费力去寻这脆鸣发自何处,整个城池和远山近树都淹没在氤氲的白雾中,剩下的是一色浅浅的灰色的影。清晨城郊的村庄也是安静的。躺在阵地里或城墙后的男人们的鼾声虽然震天响,但被厚实的石壁一围,便只余一线隐约的风贴着地面浮沉;孩子们是醒着的,但慑于父亲的威严,也只得乖乖地缩在被窝里翻来覆去,绞出窸窸窣窣的碎响。就这么过了一些时候,司钟人终于醒来了,开始敲起钟来。
“当!”一声钟扯薄了雾气。
“当!”先前的钟声尚未息止,二声钟就汹涌而来。薄薄的纱雾受不住这力,无声地裂开一条缝,阳光便溢进来,在微凉的空气里拉开一道温和的光幕。
“当!”三声钟却是轻盈的,宛若莺啼,逐着前钟跳跃,白雾骤然散尽了,一汪清凉扑面而来,残留的睡意一下子被驱散。
于是整个城市都醒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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