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因为这样的出身,是以在西南战争爆发后,明治政府一直将立见尚文雪藏不用,直到战事最为危急的时刻,才把他弄出来,但仍然未给实权,只是做一些参谋的工作,直至战事结束。
到现在为止,立见尚文的军衔,也只不过是区区的一个陆军中佐。
“我这样的人,战场才最适合我。”立见尚文笑了笑,答道,“我一直很敬佩林逸青将军,想要了解他在战场上所向无敌的奥秘,而你农野君据说是林逸青将军的高足,我就到这里来了。”
“我要是能学到老师一半的本事,今天也不至于这么大意受了伤,变成这个样子了。”南野英助讶异于立见尚文的回答,“你找到我,只怕了解不到什么。”
立见尚文只是微微一笑,随即目光又转向了窗户。
“那边有什么情况?”南野英助睁开的眼睛慢慢又闭上了。
“还是那样。这帮家伙还没走。”
他们还没走,就是说,村子闯不进去了。可是除了村子,现在他们还能往哪儿闯呢?在旷野上更不如在这个小澡堂里,在旷野他们会给冻死。但是在这个小澡堂里,他们也未必能等到好的结果。
真见鬼,现在正需要滑雪板了,可他们却白白地把它扔在那个村子里了。话又说回来,那时,处于敌人的火力下,哪还顾得上滑雪板——逃命要紧。可现在,没有滑雪板他们干脆就无法离开澡堂到别处去。
当然,他无所谓,滑雪板对他反正没有用了,但对立见尚文,简直是必不可少的。没有滑雪板这个家伙无论如何到不了他的队伍,走不出一里地就会被俄国人抓住。
“里见君,你说,这里离你们那个村子有多远?”
“有两公里吧。”
原来这么近,但是,衡量距离和时间的尺度在他那里显然已经失去了原来的意义,路上的每一公尺,生命的每一分钟都象被他的伤痛拉长了,伤痛造成了对它们的错觉。看来,他现在更要依靠立见尚文了。
“农野君,现在该怎么办?”立见尚文问。
“去找滑雪板。夜里,可能还没有被俄国人捡走。”
立见尚文沉默了一会,暗自思量了一下,叹了一口气,答道:“好吧,我去—趟。只是得等天黑—点。”
“行,你知道应该……”
“嗯。那您……您留在这里怎么办?”
“会有办法的。我等你。”
天还没有全黑下来,立见尚文就站起来,赶忙准备上路。他先脱下一只厚油布靴子,缠上裹脚布,然后从背囊里拿出来两块面饼,放在口袋里;他把背囊移到南野英助跟前。
“那……我带上这些炸弹,行吗?”
“带上吧。”
“您知道,带上炸弹……心里踏实些。”
南野英助知道,他带上炸弹的真实意思是什么。
“那么步枪就放在这儿吧。”
南野英助没有表示反对,立见尚文解下腰带上的两个帆布子弹带,叮当一下,他把弹夹放在长凳旁的地板上。
“这是一支好步枪,打得很准,你们的武器真不错。”
南野英助苦笑了一声,他心里想,一支步枪,几夹子弹,一颗雷炎弹,两个******——大概这些就够用了。如果走运,他能等到立见尚文带着滑雪板回来,也许,他们还能做点什么。要是不走运,那就坚持自卫到底。
立见尚文缠好了另—块裹脚布,紧了紧腰带,将他的步枪挎在肩上,看来,他已准备好出发,路虽不远,可谁知道是否安全。
“您的表几点了?五点了?我—小时内回来,离这儿不远。”
—小时内他就能回来,他们又将在一起。在这新的别离时刻,南野英助感到:同这个政府军的游击队军官在一起,总的说来心里挺舒服,可现在他要一个人孤独地度过这一小时,恐伯不那么容易。分散将大大削弱他们的力量。一种违背数学的奇怪逻辑在起作用:二分成两半后小于一;同样,在另外情况下,一加一大于二。大概,这很难同正常的逻辑一致,只有在战争中才能成立。但事实还真是这样——这种奇怪的逻辑,南野英助根据亲身经验知道得一清二楚。
立见尚文已经准备好了,但不知为什么还不走,也许在这离别前还想说点什么。南野英助知道立见尚文想说的是什么,他犹豫起来。又有最后一次机会去侦察那可恶的村子,并再一次试图了解到一些俄军司令部的情况。哪怕了解得很一般,但也算是没有空手回去见大家,总算多少弥补了他没能炸毁俄军弹药屯地的过失。但是,他也不能不意识到,立见尚文稍一疏忽大意,就会立即带来三倍的不幸,就永远断送了完成任务回到自己人那儿去的可能性,这种可能性本来就是十分微小的。
“农野君,那么我走了。”立见尚文下了决心,转身向门口走去,这时南野英助说:“等一等。你知道……我不坚持,你自己看着办。但是……也许,你会尽可能……村子那里是什么呢?好象是司令部……”
他不作声了,立见尚文十分留神地等南野英助说下去,可南野英助没有再说什么,于是他简单说了一句:“好,我试试。”
在南野英助那被打中的后背里象有什么东西发出了抗议的声音。“我试试”——这是什么话!试试是没有多大好处的,这里需要超人的机智、顽强和坚毅。就是这样,也还要冒生命的危险。但是,这个道理他不能向对方解释,好象有什么东西阻止他向对方讲些不吉利的、虽然在战争中是很平常的话,何况他现在正十分勉强地忍着身上的疼痛和虚弱。他只是叹了口气说:“一定要小心啊!……”
“好的!您别担心。我会悄悄地……”
“对。而且还要快……”
“好。给您的水在这儿。”立见尚文从木桶里舀出一铁盒水放在他头旁边,“要是您想喝……”
费劲的谈话使南野英助疲劳极了,他闭上了眼睛,听见立见尚文出了更衣室,停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打开那里的门,又从外面把门紧紧地关上。开头一会儿,南野英助还能听到立见尚文离开澡堂的脚步声,但脚步声很快就消失了,他那模模糊棚的希望也象是随着脚步声远去了。他们好象有什么东西正在完结,一去不复返了,再也不会产生新的东西了。他等着,痛苦地、顽强地等着,细听着房顶上每一丝风声,他全神贯注,思想高度集中:万籁俱寂,只有一些微弱的声音,听起来令人心惊肉跳。这声音有时被他的咳嗽和低哑的胸鸣所吞没。
然而,他的听觉也被累得迟钝了,四周还是静悄悄的。此时,他的脑海里塞满了种种在时间相交和空间稀奇古怪地拼凑在一起的思绪。他好象开始打磕睡了,他胡思乱想,昏迷不清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当年在林逸青麾下奋战的虽苦犹甜、动人心弦的往事……
不知从哪儿突如其来的枪声,把他从昏迷的沉思中惊醒。起初他觉得,这是村里头有谁无意中放了几枪,但当他侧耳细听以后,就知道是从对面村子传来的。
他努力的将自己挪到了窗户旁边,向外望去,只见远处道道的红色光点闪过,枪声也变得越来越密集,战斗显然十分激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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