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庆九年八月初七。
卯时才过两刻,兴安坊中的璟王府就热闹起来了。
十八岁的璟王爱女、深受太上皇承元帝喜爱的福昭郡主福昭郡主前两日刚出嫁,今日是她回门的日子。
三十八岁的璟王韶亓箫昨日彻夜未眠——应该说,自女儿出嫁后,他就没睡过一个好觉,但昨夜尤甚,今早起了也不消停,总是在璟王妃赵敏禾面前踱来踱去,一会儿又停下来神经兮兮地问她:“若陆家那小子对咱们圆圆不好,我可以把他拖去练功房畅聊人生吗?”
赵敏禾从细心安慰,到无奈,到神烦他的神经质,只花了短短三天而已。
这厢韶亓箫又开始踱步了,一边还碎碎念着:“我是老丈人,自然可以!”
一会儿他又停下来,凑到赵敏禾面前小声却得意地道:“现在我是老丈人了,他当然不敢还手了!不然我把我宝贝闺女抢回来!哈哈~对啊,我伤了,圆圆当然得回来照顾我!”
赵敏禾没忍住,大大地翻了个白眼,径自起身,去外头叫人进来伺候洗漱。
有人进来了,韶亓箫勉强收住了他的神经质,端着脸穿衣、洗漱。
早膳刚摆好,长生就带着一双弟弟来了。
韶亓箫已经恢复了在人前的正经样,坐在主位上招手叫三个儿子过来吃饭。
小少年模样的长生稚气未脱,虽常年挂着不苟言笑的表情,是个冷面少年,但架不住长得好看,又是璟王嫡长子,以后妥妥的亲王爵位,对他倾心的襄京城少女们简直过江之鲤,滔滔不绝。
这个时候,赵敏禾就非常庆幸长子常年冷面示人了。否则,只怕他出一次门,就会招惹上一堆小姑娘回来了。
相比长子,下头两个小儿子就甜多了。
一进门就双双凑到父王母妃跟前一左一右各亲一个,然后笑嘻嘻地跑到下头坐好,将他们的大哥围在中间。
一家之主韶亓箫率先给赵敏禾夹了一块脆酱瓜,又自己低头喝了一口稀粥,三个小子才开动起来。
用完饭,一家五口移步到前院的正堂,等着女儿归宁。
圆圆与夫婿陆臻来得挺早,不到巳时便进了大门口。长生带着两个弟弟出去亲迎。
没一会儿一双璧人便相携进来了。男的俊俏,女的娇美,进门槛时,身形高大的陆臻特意扶了扶圆圆,圆圆扭头朝他笑笑,眼角眉畔全是快活的笑意。
赵敏禾看得欣慰又心酸。
韶亓箫则只剩下心酸了。
他眼下才明白当年岳父对着他的感受。看着从前只亲自己的乖女儿对着别的男人露出那样舒展的笑容,他本对拖女婿进练功房只是想想,现在可真想立马就出拳打掉他脸上那碍眼的表情。
陆臻还是陆铭的长子,当年陆铭就差一点儿“抢”了他的阿禾,现在他儿子却是正正经经地抢走了他女儿!
“父王!母妃!”
圆圆即使出嫁,也改不掉对父母的依恋,如同离巢的小鸟一般飞回了父母身边。
韶亓箫心里好受了些,可下一刻就又被陆臻那声“父王”给打击得恹恹的了。
赵敏禾对女婿就温和得多,柔声与女婿说着话。
陆臻坐在下首,浅笑道:“出门前,母亲特意嘱咐我们晚些时候回去无妨。还说母妃和父王嫁出了女儿,一下子肯定不习惯,还叫圆圆多陪陪你们。”
赵敏禾脸上笑意更浓,道:“杨姐姐太客气了。”
到得吉时,一双新人跪下来向韶亓箫和赵敏禾上茶,才算完成了这桩婚事的最后一项仪式。
饮宴之后,韶亓箫终究没忍住,抓了新女婿到练功房。
切磋武艺的结果,终究是女婿相让,受了几拳。但韶亓箫也没得着多少便宜,他还自个儿用力过猛,将自个儿手臂拉伤了。
好不容易挨到女儿女婿走了,韶亓箫才允许自己露出痛楚的神色来。
赵敏禾一边给他擦着药酒,一边道:“活该!陆臻的武艺从小就由陆大将军和陆铭教导,自己天赋又好,怎么说都比你这个勤学出来的好多了。况且你这些年可不像从前那么勤快习武了,能打到他几拳也是女婿让着你了,你可别再自讨苦吃。”
韶亓箫直接皱了脸,大声呼痛不忘讨老婆心疼,却又辩道:“我现在是老丈人了,教训女婿是天经地义的!”
赵敏禾忍不住拍了拍他,道:“别老是学我父亲!他越活越小,你怎么都是亲王了,可别老是这么不正经!”
韶亓箫嘀咕:“还有个大舅兄呢,他也这么干了。况且私底下的事,有谁知道?”他眼珠子一转,凑到赵敏禾跟前,贼兮兮又道,“你看岳父和舅兄将我□□得多好,以后我照着他们怎么对我的,原模原样地对我女婿,保准女婿跟我一样乖!”
赵敏禾忍俊不禁,想说他无须如此,就算没他的作为,凭借杨兰锦与两家的关系也不会叫圆圆受了委屈的。但看他兴致不错,她终究没再说什么。
抹完药酒已是亥时四刻,赵敏禾困顿起来,以手掩面秀气地打了个哈欠。
夫妻俩上了榻。
从前赵敏禾习惯蜷在韶亓箫身侧,被他揽在怀里睡,但他今日手臂拉伤,又死活不同意她睡在床外头一侧,赵敏禾便只是挨着他而已。
她闭上眼睛,才片刻功夫,却感觉到旁边韶亓箫已经在这么一会儿功夫里像毛毛虫似的扭了好几下了。
赵敏禾睁开双眼,揉了揉困倦的眼睛道:“怎么了?睡不着吗?”
韶亓箫眼神困惑,扭头看她:“不知怎么回事,我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可又死活想不起来。”
赵敏禾以为他又在心酸女儿嫁人一事,无语地给他掖了掖被子,道:“圆圆出嫁,你一时半会儿习惯不了也是常事。左右陆家就在建安坊,离咱们府里近得很,你想去看女儿什么时候都能去。中秋也快到了,晚上宫里有家宴,但中午圆圆是一定会回来给我庆生的,到时你就能见到女儿了。”
韶亓箫还是有些茫然,觉得自己不是在忧愁这个。
可一下又真想不起来自己到底忘了什么。
他想了又想,抬头见她已经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便伸手温柔地拍着她的背脊,轻声道:“无事了。为着圆圆出嫁和归宁,你累了这么多日子,早些睡吧。”
赵敏禾迷迷糊糊地“嗯”了声,终究抵不过睡意的侵袭,缓缓进入梦乡。
韶亓箫望着她的睡颜,鼻头萦绕着她的馨香,慢慢也放空了自己,安然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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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八。
夏日的暑气还未消散,偌大的襄京城上腾腾的热气蒸得人心烦意乱,眼前发黑。
韶亓箫走出福运茶楼,额上汗渍涔涔。
他刚与商行的几个管事盘完账。
不到年底就盘账,是因为他近期需要用到大笔的银两,所以提前盘了账,但究竟是为何要用到大笔银两,他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他察觉到自己也被这暑气弄得像喘不过起来,但又诡异地心情颇佳。
种种异常的地方,韶亓箫都深究无果,他只好怏怏回了府。
行到半路,他突然像是心悸了下一般,寒意在一瞬间充斥全身。胆颤心惊之后,过了许久,他才渐渐回温。动动手脚,似乎身体很是正常,仿佛那一阵心悸来得莫名其妙,走得也莫名其妙。
府里很安静,安静得异常,但他似乎没注意到一般,一个人洗漱,一个人用饭,一个人上榻安睡。中途有人来给他请安,来了又去,他却没有留下任何具态的印象。
第二日,商行的管事上了门,与他汇报从江南购得的绸缎到了。
“雀缎难得,这次只得了两匹;花罗稍多一些,单丝罗、瓜子罗、孔雀罗、宝花罗各有三匹;剩下的都是锦缎,总共有百匹有余。”管事笑逐颜开,“不过都是京中难得一见的珍品,放到铺子里想必很快就会被各家夫人们抢购一空。”
韶亓箫却听见自己头也不抬地道:“这批绸缎不卖,我另有用处,将它们都抬到府里的库房来。”
他还看见自己眉眼都是喜意,兴致勃勃地问那管事:“襄京城附近哪里有活雁可捉?”
管事脸上带着奇怪,多嘴地问了一句:“殿下有认识的人要纳彩?”
活雁是提亲时的贽礼。
韶亓箫还没回答,却听得外头一阵慌乱的脚步,陶卓满头大汗地进来,后头追着大惊失色的康平。见了里头还有管事在,俩人飞快打发掉了管事,连伺候的小厮和丫鬟也一并打发了。
在韶亓箫的莫名其妙中,最终是陶卓沉重地开了口:“殿下,温三夫人出事了……昨日黄昏的事,她的舆车翻进了泷江,人没救出来。”
韶亓箫只觉得自己头昏脑涨,还没理清楚,就见康平匍匐在地,大恸嚎哭道:“殿下节哀……”
“节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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