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瓦墙下,断线般的雨滴滴答答,从墙头落下,溅在他们身上,又从衣角上流下,水花在湿漉的青砖上溅出一朵花。乌黑眼瞳,澄澈神情,相拥的姿势,男女影子在水面上摇曳,难分你我。那水珠,落在眉毛上,颤一下;到了睫毛,再眨一眨;停在鼻尖,耸一下;落入嘴角,被舌尖碰到。
他们在雨中拥吻。
颤抖着,退缩着,却又不舍拒绝着。
这吻来得猝不及防。洛言的臂膀收紧,将卫初晗困在一片小天地间。他搂拽着她的腰,抱得很紧。他的手劲很大,攒得她腰肢有些疼。他试探性的,舌尖在她贝齿上扫过。才一碰,就一发不可收拾。他的亲吻,让她溃不成军,被融化得一塌糊涂。
一开始卫初晗是抗拒,她全身僵硬,想给他一巴掌。她以防守的姿势靠着墙,咬着牙不让他进入。卫初晗骇得不知道该反抗,还是迎合。他的唇瓣冰冷,口腔里却是一团火。又急又狠,胸前震动,她喘不上气。她盯着他的眼睛,望着他垂下的目光……接着他唇齿扫过,一股让她战栗的欣悦感从尾椎骨起,让她整个身子发麻,涌遍全身。她给他的那巴掌,终究变成了温和地捧着他的脸。
然后骤然放弃躲闪,少女闭目,主动靠入青年怀里。
不是欲,而是情。
他拥着她的手,也在发抖。他热情而辗转,略带怒气的唇舌好像惩罚,又像是报复,还像是忍不住。忍不住自己的感情,怨愤她的疏离。雷声轰轰,骤雨打身,烟雾濛濛。他年轻的身体,却燃烧着一把火。
那把火,也传到了她心尖。蟒蛇一样箍紧她的心脏,让她喘不过气,不觉跟着他的情绪走,感受他的爱,他的恨,他的爱恨皆不得。
他们相碰的唇,冰凉的,湿润的,却又温暖的。面颊冰冷,长发相贴,抖得那样厉害,却吻得越发浓烈,像着了魔、发了疯一样——
“一定是疯了,才会这样。”
“谁又没有疯呢?”
卫初晗和洛言在雨中尽情而炽烈地相吻,不管不顾。不想去管昨天,也不想理会明天,只在这一刻就好了。
雨水淅淅沥沥,时间空间在此时重叠。好像回到少年,他们的第一次亲吻,也是在雨中。
忘了是什么样的由头,大约是做了坏事,两人躲在池中荷叶下,听侍女们来往找他们。滴滴答答,淅淅沥沥,世界那么安静,只有雨声溅在叶子上的声音,那声音如果可以看到,一定如同落在荷叶上的水滴般,圆润如珠。
谁的脸碰到了谁的嘴角,谁是预谋,谁是从犯,那些都不重要。
故事的开始,是从唇瓣相碰的那一刻开始。
【你的唇看起来这样好看,让我想亲一亲。亲一亲后,还想再亲。】
温软甜润,吸食罂粟般,明知道不应该,却停不下来。发抖的,害怕的,却又兴奋的。满心眼都是那个他(她),怎么停下来?知道这是不对的,知道父亲会责骂的,可是看到对方微红的脸,便舍不得离开。
再多一点,再久一点……让雨再下得大些,雾气再迷蒙些,世界再安静些,让亲吻更久些。
情难自禁啊。
情难自禁!
爱情如此媚惑人心,如此美好。它让你上一刻置身无间地狱,下一刻就看到了玫瑰盛开。他们站在大雨中,忘情地亲吻。在这噪杂琐细的世界,只感受到对方身体的温度。
情难自禁啊。
情难自禁。
烟花忽地在黑夜绽放,绚烂得让人昏昏沉沉。玫瑰盛开,有情人会来采它,无论早晚。一身的不近人情,也有炽烈燃烧的时候。
突然,巷口传来一声轻微的哐声。两人身子僵住,洛言护住怀中姑娘,警惕地转目,向巷口看去。那里,缓慢地走出一个少妇的身影,正是九娘。她撑着一把木伞,满面通红而尴尬,透着无可奈何,“抱歉,打扰了你们……但我已经来了一会儿,你们挡着门,我进不住……官府快搜到这个坊了,你们真的要这样吗?”
由是九娘的出现,终于打断了这场疯了般的亲吻。
九娘比他们两个还要不好意思,她跟江城传了消息后,从顾家坐马车回来。本来应该先回来,但一则下雨,二则谁料到洛言会出现呢。所以她回来时,到巷头,就看到青年抱着少女在亲吻。一时又是怅然,又是不可思议,还觉得不应该。心思转来转去,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想,但随着那二人的入情,她的心情,变成了满满的尴尬。
死了一个人,官府就算走程序,也会每个坊搜查一遍。
洛公子真打算和卫姑娘这样天长地久地亲下去,亲到官府赶到吗?
当然不是的。
被九娘打断好事,卫初晗和洛言彼此都远离对方一些,跟在九娘身后,一起进了院子。九娘撑着伞,给卫姑娘打着。她斜眼偷偷看,见卫初晗虽然面上绯红,却低着头若有所思,并没有神不守舍地往淋着雨行走的青年看去。
而褪去方才的热情,洛言又变成了九娘熟悉的那个冷漠得不得了的青年。他走在大雨中,好像感受不到雨水的冰凉、衣裳的潮湿。除了眼下耳根还有些没有消去的红,谁看得出他方才的情绪失控?
青年和少女都不说话,九娘只好装作不知情的样子。谁知到了后院门口男女房舍分拐的地方,她只是转个弯,一回头,卫初晗就跟在了洛言身后,与九娘分道扬镳。
“……”九娘无语:姑娘你刚才的疏冷呢?刚才的“别看我,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呢?为什么洛公子一句话没说,你一言不发地就跟着他走了?
九娘只好惆怅地看着一男一女在她视线中走远。在她的印象中,洛言和卫初晗根本不可能有重归于好的机会。可是如果不是重归于好,之前她看到的,又算是什么呢?她有心想点明什么,却觉得现在并不是合适的机会。
九娘握着伞的手轻微收紧,唇角带上一抹她自己都没有发现的笑:方才那瞬间,当她看到拥吻的两人时,还以为时光轮回,自己又回到了卫府,无意中看到小狐姐姐和她的小情郎偷做坏事。
时间啊,它带走了一些东西,却还有些东西,无论如何也带不走。
卫初晗静默走在洛言身后,跟着他回他住的地方。洛言是知道的,但思想冷静下来,他没有了之前的愤怒和受伤,之前的亲吻像做梦一样,那么不现实。所以他一声没吭,卫初晗也没说话。
到了屋子里进去,洛言取了一条干净的长巾,递给卫初晗。他转身要出去,卫初晗忽然开口,“你这里有姑娘的衣服吗?”
他愣了一下,明白了她的意思。点下头,这才出了门。
过一会儿,卫初晗擦着潮湿的长发,无意一回头,干净的、清爽的衣裳,已经摆在了屋中唯一的桌上。她四顾而望,没有看到洛言的身影。卫初晗换好了衣裳,一头湿发垂落,几至脚踝。她拿着长巾,一边小心梳理着云发,一边走出了屋子。紧接着,她看到洛言仍是之前一身湿漉的样子,他坐在台阶上,地上一圈湿水。青年安静地坐着,看着檐下飞洒的雨水出神。
看到这个青年啊,卫初晗心里有根线,扯得她发痒,不去弹一下,坐立难安。她忍了忍,还是不太能忍住。
卫初晗走了过去,在他身后跪下,她从后抱住他肩。他身子僵了一僵,卫初晗垂眼扫到他颈间大动脉的瞬间跳动,但他抿着嘴,一动也没有动。卫初晗伸手,去除他发间的簪子。他向旁躲闪,结果他一动,身体重量放在他上身的卫姑娘就有摔倒的架势,为防止卫姑娘摔倒,他只好一动不动。
洛言没有回头,唇动了动,声音低凉,“你干什么?”
时男女束发,若非夫妻,发间的玉冠、簪子,是不会让外人碰的。洛言的躲,正是出于此意。
卫初晗故作不知,淡声,“你头发湿了,我给你擦一擦。”
他似乎想说拒绝的话,但又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将话压了下去,并没有说出口。于是少女拢着他的肩,跪在他身后,小心地为他卸下发簪,用长巾包住他的长发,一寸一寸地擦着。
青年眼睫湿漉,眸子乌润,望着雨帘,在滴滴答答的蜿蜒水声中,久而无言。
他听到身后卫初晗的声音,“洛言,我想我们需要谈谈。有些话需要说开。”
他没吭气。
听到她继续,“当年抛下你走,实在是我对不起你。但我是无心的,父亲什么都不跟我说,我不知道卫家会灭门。我只以为是一般的意外,我不知道事情那样严重。原本跟你说好了的事情,却没有赴约,是我不好。”
“后来我被害死……我还是不知道你受了多少苦。我满心都是仇恨,爱情对那时候的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我承认,在这长达十年的封闭中,我很少想起你。我以为你不姓卫,我们家的灭门,牵扯不上你。你会忘了我,会长大,会娶一个喜欢的姑娘,你们成亲生子,恩爱一生,和我没有一点关系。我被你从湖中救出来,也没有第一时间认出你。诚然有你容貌的变化,但更多的,想来是我的不在意吧。少年时的你,对这时候的我来说,根本不需要。”
“一个人怎么变,都会有少时的影子。所以后来,我又认出了你。我发现你也在躲我,也不想认我……于是我就心安理得,想这样走下去。我不知道当年我走后,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但想来也是很不愉快的。不然你不会改变这么大。我很心疼你,也觉得对不起你,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对你……”
洛言漠声打断她的剖析,“你想现在跟我分开,我们桥归桥,路归路吗?”
卫初晗望着他冷淡的侧脸,摇了摇头,她下巴磕在他肩上,手指缠着他的头发,绕啊绕。她在他背后玩着他的头发,而他对她冷冰冰的,一点也不知道。半晌,卫初晗咬了咬牙,鼓起勇气,倾身问,“我是想问你,你能不能原谅我。我们还有没有可能,重新认识?”
洛言怔了一怔,他侧头,对上少女莹然的眸子。她的眸子乌亮,又大又招人,是她脸上最吸引人的地方。她头靠着她的肩,长发垂落,面颊雪白,以一种奇异认真的语气跟他说话。因为紧张,她手指缠着他头发的动作,扯头发的力气大了点,青年吃痛地皱眉,瞥眼过去。
“……”在洛言的目光中,卫初晗红了脸,尴尬松开了他的头发。
之前僵硬的气氛,因这个小插曲,而松快了些。
卫初晗的出身,让她说话总是喜欢拐弯抹角。她不习惯直接表达自己的情绪,就总是提醒你,暗示你,明里暗里地引着你。而洛言的多年独身,造成一种现象,她不明说,他就听不懂。少年时的刘洛能听懂她的委婉,青年时的洛言,却听不太懂。所以在多日相处中,卫初晗越来越熟练不暗示,有什么话,就直接跟他说明白。
但现在,也许是心有灵犀终于发挥了一次作用,洛言竟然听出了她的意思。她是想说——我们有没有重新相爱的可能?
卫初晗见他良久不语,以为他又听不懂。她心中焦急,直接道,“你给我机会再爱你吗?”
洛言偏头,“补偿我吗?”
卫初晗愣一下,蹙眉。她低声,“我想我还喜欢你。”她对洛言的感情,虽然比不上她对仇人的怨恨感情,可是这世上,支撑人活下去的,恶的力量,总比善的力量大。她对洛言的爱,大不过她对仇人的恨。可是除去仇恨,她喜欢的,总是他。
洛言没说话。
当年的事,在卫初晗那里,仅仅是她抛弃了他。但在他这里,他却为了那个抛弃,付出了很多代价。但是,他的代价,原本也不怪她,是他咎由自取。他沉入黑暗中很久,恨她是那个给他雪上加霜的人。但那样恼,在梦里的一团黑雾中,他静坐着,每夜每夜等待的,还是她会来,拥住他。
可是她从来也不来。
她站在一步之外,看他一眼,又转身离开。
他向往卫初晗,可他又得不到。无论是现实,还是梦境。
卫初晗永远不知道洛言的心酸。
当那一日,城门开杀戒、她策马而去后,他一个人坐在山中林木间,看到晨曦微光中,少女遥遥走来的模样,他心里是多么欢喜。风住云停,尘世阒寂,万丈光晕,他慢慢坐正,只看到她一个人。她走入他的世界。
他那样欣悦,是因为之前,她从未选择他。哪怕在梦里,她都只是看他一眼,转身就走了,依然不选他。那是唯一一次,她选择他。
她走了回来,走向他。
洛言垂眼,卫初晗几乎成了他的魔,克制不了,躲绕不开。
卫初晗一声原谅,说的很是轻巧,却一下子否定了他这么多年的艰苦。因为她,他与朝野为敌,性格大变,活在黑暗里……她一声原谅,他就要将这些年的苦,全部忘掉。完完全全,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卫初晗再问,“洛言?”
洛言垂头,头靠在自己膝盖上。他的手在轻轻发颤,遮住眼,他慢慢说,“你让我想想好么?”
如果答应她,他就绝对要忘掉这些年对她的恨恼。他不可能在一边爱她的时候,还在心里恨她。如果他答应,就像抽筋剥血般,那些苦难,全部剥离,一丝一毫,他都不会怪她。
“……你心里怪我,一直不能原谅,对吗?你别让自己这么委屈,”卫初晗感觉到他的颤抖,她唇发白,拥着他的肩,“你想怎样就怎样,要恨就恨,要恼就恼。我全部接受。你不要总逼自己。要是……我再不问这样的话了。我该退到什么样的位置,请你告诉我。不想见到我,也可以。我现在就……”
她说着,直了身子,想站起来。要离开他的刹那,手被他抓住。
卫初晗低眼,看到洛言仍然是之前的那个姿势,头依然埋在双膝间,他的手,却稳稳地抓住了她欲抽离的手。她听到他低哑的声音,又轻,又慢,“不是……我不是。我现在答应你,对你的日后是伤害,对我的以前,也不公平。”
卫初晗出神看着他清瘦的背影。在这一刹那,她又看出了些微少年的影子。
他的冷情她喜欢,他的沉默她喜欢,他的理智,她也喜欢。她看到他坐在她身前,她……就想趴过去,拥着他的肩,给他擦头发。
卫初晗微笑。
她心中阴云退去,阳光重新拔云。
在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亲她的时候,在她同样无法克制感情、回吻他的时候,他们就不可能装作不认识了。遇到问题,就要解决,而不是逃避。如果他会心动,如果她也会心动……为什么不试一试,也许能重新开始呢?
仇恨的力量比爱情大,爱情在它那里不管什么。可这不算什么的爱情,正是它的迷人之处。
卫初晗忐忑地等待洛言的答案,她也同时懒得克制自己的感情。无论洛言的答案是什么,她都喜欢他。她能攻略到少年时那个表里温和内心执拗的少年,她应该也能温暖这个表面冷酷内心柔软的杀手吧?
不是利用他,而是真正的,对他好一些。她没办法把一个情难自禁亲自己、而自己有些心动的男人,当陌生人看待。
好像跟洛言在一起,卫初晗心里那些死去的感情,有复苏的冲动。
在青年埋着头之际,卫姑娘忽然俯身,在他眼角轻轻亲了一下。洛言身子猛僵,抬起头转眼,卫姑娘动作灵快,在他看去时,已经退开了。她眼角绯红,冲坐在台阶上的青年笑一笑,“洛言,看,雨小了。”
她抬眼望着空中雨丝,而台阶上的青年,怔怔看着她。
他心里下一场雨,他在雨后徘徊。她站在光明处,她向他敞开了门,而他站在雨中,站在门后,却连走向她的勇气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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