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万听他询问,可谓正中下怀,得意地仰起脸道:“张茂先的《博物志》。”
谢尚略微讶异:“为何读张茂先?”
张茂先就是张华,西晋灭吴的最大功臣,力主司马炎伐吴,此后主持朝政,名重一世。难道这个弟弟突然转了性子,对政事有兴趣了?
却听谢万道:“包罗万象,文采亦略足观。”
谢尚心中一哽,立刻知道自己想多了。这小家伙分明是看中《博物志》里稀奇古怪的记载多,与人交谈时可以拿出来当成谈资炫耀。
爱炫耀就爱炫耀吧,反正晋人喜欢天才,成名早也不是什么坏事。
谢尚很快在心里自我调解完,表面上半点不显露,伸手抚了抚从弟谢万的肩,鼓励提点道:“王夷甫谓张茂先言靡靡可听,不唯独是说他的文辞,也是夸奖他清谈时的语调仪态,阿万读博物可以试试诵读,或许有新的感受。”
谢奕等他们说完,向谢尚迟疑问道:“仁祖可知王府君是否要为长子服丧?”
按东晋官场习俗,州郡如小国,长官称为君,下属为臣。王舒是会稽内史,担任剡县县令的谢奕算他的属臣,与他有君臣之义。如果王舒要服丧,那么他的属官也得跟着服。
然而根据晋律,如果官员在职期间遇到父母去世,一律解职守孝,孝期满再官复原职,不存在下属跟着服丧的情况。但兵戎、祭祀是国家头等大事,战争期间的军事长官一律夺情不许服丧,所以王舒身上还挂着会稽内史的职位。
谢奕还是第一次遇到长官夺情,拿不准该怎么做。
“长子有继祖之责,才要父母为他服丧。王家宗庙在相府,继祖之责目前落在丞相长子王悦身上,王府君是不用为长子服丧的,无奕自然也不用服,不过以我之见,歌舞宴会之类最好还是停一停。”
说到这里,谢尚顿了顿,忽然叹了口气:“也就是会稽还能办舞乐,我路上经过吴兴、吴国,官署仓廪都被焚烧一空,民间富庶之家亦遭抢掠。还记得去年从建康入东郡,二吴繁华富丽,畛畷无数,远胜于会稽,仅仅一年之间,二吴破败涂地,会稽歌舞升平,世事真是难料。”
他这么一说,众人的情绪也不由跟着消沉下去。
谢奕道:“府君毕竟曾掌国之西蕃,又出身琅邪王氏,出镇会稽本就降格,早一年代行扬州刺史事接管三吴军事,如今也不会落到如此地步了。”
谢尚心说那可未必,东线一败再败,虽然领兵的是庾冰和虞潭,但下任命的可是王舒自己,这个用人不当的责任是逃不掉的。不过他向来七巧玲珑,不愿给人难堪,为叔父家诸弟分说道:“当时苏峻未反,庾公岂会同意拱手让出扬州。况且南人素来难治,若非如此,临海、新安两县叛乱,王府君也不用特意把王允之调回来平乱。”
不过他也看出众人情绪不高,幼弟们听这些内情又有点懵懂,这是必须有对朝局的了解把握与政坛见识才能理解的东西,仅靠天性聪明无用。因此他没有细说,把话题拉回信笺本身:“王晏之出事,我也不便再找王允之,后来是托刘主簿找了孔家的人,走海路去的徐州,回程又要另外安排,绝没有这般快法,而且看褚季野的用词,不像是先收到我的信才提笔回复。”
谢真石以手轻支下颌,秀目凝睇:“会不会是你和王允之提过,他让去徐州的信使打听过褚家,没告诉你。”
“王允之哪会那么体贴。”
谢尚的语气有些酸溜溜的。他们姐弟分别和王家兄妹交往,有姐姐对比的谢尚时常觉得可能只是自己一厢情愿把王允之当朋友。当然他也知道这是王允之的性格使然,并非故意如此,但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而他就是那个经常被伤害的人。
忽听坐在对面的谢安忍俊不禁般开口,语速仍是慢悠悠的:“真石姊姊会这般想,应当不是无缘无故?”
“啊,因为山、就是王琳琅办事,常常喜欢出人意外,又很擅长为人着想。有时候我自己都还没想到,她已经先帮我办好了。王允之是她的兄长,所以我本以为王允之也是这个性格。”
阿姊,能不说这个了吗?
再说下去他真的要嫉妒了。
等等……
“我的确和王允之说过此事,王允之一见面就问了他妹妹,但只是问了那一句而已,他连理由都没说……”
谢万本来只是随便听着,但谢安一开口,他立刻顺着谢安的话将整件事在脑子里串了一遍,谢尚话音未落,他就扬声道:“仁祖兄长为了这件事人都在御亭了,还需要理由吗?”
这就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了。
谢尚握紧手心,隐藏住心里的震动,勉强维持如常笑容道:“阿万所言甚是有理。事情多半就是如此了,下次见面要向她当面道谢才好。”
谢真石横了他一眼:“这还用你说。”
她以为弟弟是让她不要忘记道谢。
谢尚想起离开御亭之际对方那一句期待于建康再会的话来,动了动嘴唇,到底沉默下来。
晚宴结束,谢尚与姐姐谢真石一起告辞返回自家,谢裒家几人也各自散去,回到自己的房间。
谢万和哥哥谢安住得近,进门前拉住哥哥谢安的袖口,向他表达不满:“阿兄,你知道坐在从兄对面更好,为什么不告诉我?”
谢安微微讶异,但他向来喜欢弟弟的直率,因此莞尔微笑:“好,以后提前告诉你。”
作者有话说:
[1]:谢安、谢万同年出生,感情好得异乎寻常,另外谢安、谢万和谢尚、谢真石一样,表字都以石结尾。所以这里推断嫡母所出之子皆以石为表字,两人同母双生,谢万相对体弱。不过史籍里没有任何证据显示两人孪生,更大可能是生母不同,只当做这篇文里的设定就好。
第17章 青青陵柏(一)
咸和三年秋,东线战事基本稳定。
王琅咨询姜尚,认为没必要把精锐白白折损在苏峻的硬旅上,两败俱伤,最好还是能将这些擅长骑战的悍勇之士俘虏下来,收归己用。于是力劝监察浙东军事的王舒将前锋控制在曲阿、延陵,修筑壁垒抗拒敌人,等待时机。
苏峻麾下多是北人,对深入南方也有些忌惮,向东焚烧抢掠一阵已属满意,被王琅策划的两场奇袭回击之后退回西边,与东军沿太湖相互对峙,不再交战,而将主力放到西面,攻击以荆州陶侃、江州温峤为主组成的联盟军。
荆州、江州两地的士卒都是南人,擅长舟船水战,不善步战。与苏峻麾下的士兵多次交锋,没有寸功,军心不免动摇,从建康逃到西军的士人们也纷纷描述苏峻军的强盛,认为他“狡黠而有胆识,士卒骁勇,所向无敌。倘若上天能讨伐有罪之人,那么他终将灭亡。如果只从人事方面来说,则不易翦除。”直到陶侃麾下有名的勇将毛宝率领一支偏师烧毁苏峻囤积在句容、湖孰的军备积蓄,西面联军才没有像讨董联盟一样自行瓦解。
十月二十六日,战局迎来决定性转机。苏峻阵前饮酒,率领骑兵冲锋时控马不利,被陶侃的部将彭世、李千等用矛投中,堕马身亡,所率七千人马顿时溃散大败。余下苏逸、苏硕、韩晃、管商、张建等将领都不成气候,明眼人都知道这场兵祸进入尾声,只是晋成帝还被苏逸控制在石头城,西军投鼠忌器,不愿意背上害死皇帝的罪名,不敢轻易进攻,同时更加防备敌人临死前的反扑。
于是一直到咸和四年二月,叛乱才彻底平定。
此战与几年前王敦之乱造成的破坏不可同日而语。
王敦志在改朝换代,篡夺皇位,王氏族人又大多在建康城内,对建康残害不重。苏峻则没有这样的野心,纯粹被庾亮逼到不得不反,起兵之初就抱着和庾亮鱼死网破的决心,能快活一日就快活一日,烧杀掳掠无恶不作。
宫阙、殿堂、宗庙、秘阁都和昔日秦始皇巍峨壮丽的阿旁宫一样,在熊熊烈火中化为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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