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琅神色自若,径直走入府中,宣读任命他为江州刺史的诏书,并给他看自己寻阳太守的印绶。郭默自负壮勇善战,不把琳琅当成威胁,又得到朝廷正式任命,更加放松戒备,命令仆人端上酒水饮食招待琳琅,重开宴席。几巡酒后,佐官提起琳琅在建康配合琵琶为剑舞的佳话,借着醉意请求观看,众人顿时侧目。琳琅推辞说剑不在身边,旁边郭默的部将宋侯立刻取自己的佩刀给她,琳琅入手掂量,再次推辞说刀太重,如果一定要看,必须允许她的随从取她的剑。郭默内心原本就轻视她是女子,听她嫌剑重,彻底放下戒心,大笑着催促传唤她的随从取剑,同时让乐伎吹奏婉转妖艳的清商曲为她伴奏。
琳琅脸上毫无动怒之色,提起随从奉上的长剑缓步前行。座中人被她的风姿吸引,纷纷停下酒杯前倾身体,伸长脖子看她的一举一动,郭默也不例外。
剑光如电出鞘,坐在主位上的郭默的头颅应声落地。
满座寂静。
琳琅擦剑回鞘,从怀里拿出惩处郭默的诏书向众人宣读,言语金声玉振,威严凛然。郭默的部将有几人想要制伏琳琅,也有几人想要逃出厅外,但先前为了观赏剑舞,案几都后撤到厅堂边缘,离琳琅很远。埋伏在府外的士兵听她大声宣读诏书,得到信号,压制住刺史府的守卫涌入内堂。暂时对郭默屈从的属官也协助阻击叛将。等到把想要反抗或逃走的部将同党一一捆缚到堂前,交给琳琅处置时,主位上酒杯里的酒还温热,厅堂内也没有狼藉凌乱。
琳琅便自己在主位坐下,将处置措施一件件安排吩咐下去,不一会儿就全部处理妥当,满座相顾惊叹。又令仆人更换酒水饮食,乐伎继续演奏乐曲,与刺史府的属官们谈笑风生,仿若原本就是刺史府的主人。
太尉陶侃在荆州听说郭默受任为江州刺史,认为一定是郭默的骗局,清点了一万士兵准备讨伐郭默,陈述郭默罪行的奏疏送到建康,刚好与伪装成商队离开建康的琳琅错开。等士兵到达武昌,即将前往寻阳,琳琅已经孤身入刺史府斩杀郭默,控制住寻阳局面。
琳琅向来钦佩陶侃为人,苏峻之乱就遗憾没有机会见到西军风采。陶侃兵至武昌,琳琅主动前往陶营请求拜见,说明贼子伏诛之事,陶侃听完默然。待琳琅走后,才向属官奇怪地说:“我才能生出陶瞻、陶范,王舒怎么能生出这种女儿?”
陶侃有十七个儿子,其中陶瞻在苏峻之乱中遇害,剩下第十子陶范最知名,后来官至光禄勋,但都无法和琳琅相比。从此名声震动长江南北。
琳琅返回寻阳,升堂处理郡务,召见寻阳属官。一部分官吏目睹或听说了她处置郭默的事迹,战战兢兢一早前来,还有部分官吏自恃身份,拒绝事奉一个十几岁的女子,不仅不前往官署,还向建康上疏弹劾琳琅。
琳琅见属官队列里一半空缺,没有任何难堪或受辱的神色,态度正常地询问听命前来的属官:“我听说过去的圣人垂衣拱手,天下就能得到治理。现在这些官吏不来官署,想必也是类似的情况吧。”
有人回答:“哪里有那么多贤人,不过是些眼花目拙、迂阔傲慢之辈罢了。”
就派那人去检查他们负责事务的功过得失,政绩好的亲自前往拜访拔擢,即使被怒骂拒绝也不怪罪;不称职的予以罢黜;枉法非为的严厉惩处;上下官吏为之肃然,寻阳百姓拍手称快。
江州境内的豪侠素来知道郭默为人勇猛有武力,不相信琳琅能当堂手刃他,言语颇多轻慢侮辱。有一个姓樊的少年轻佻好事,酒醉后被同伴怂恿,邀约琳琅比试击剑,琳琅本就有心整治州郡豪侠,应邀取剑,一招击中樊生手腕。樊生以轻敌不服,请求再战,琳琅要求樊生立下赌约,落败就加入军队服从管束,否则不能浪费她的时间。樊生自信应允,三招钢剑脱手,再次被琳琅击败,内心骇然动摇。回家拿出一千金,请求江州有名望的侠客聂公代替自己向琳琅挑战,赌约和之前一样。琳琅回复说:“这样的事可以做一次,不可做第二次。如果再落败,往后的挑战就由赌输的人接受,从军的赌约照旧。”聂公同意,约战在彭蠡泽边,围在江边观看的人像云一样多。琳琅黑衣雪剑,神清骨秀,风姿绝伦,十招里三次击中聂公,喝彩声震动云霄。认为聂公年老体衰,前往挑战的络绎不绝,都被聂公击败在剑下。豪侠之辈最重义气与脸面,一旦毁约,终生都将被其他豪侠耻笑。经此一事,大多被琳琅网罗到帐下,不能再践踏律法,欺凌百姓,也有几人在帐下受到感悟,砥砺才略,精进向上,最终以军功封侯。
又有寻找琳琅清谈辩难,想要挫败她气势的士人。这些人或出身世家,或有令名,在朝野关系广阔,使用的理由也名目多样,处理不当容易招致不好的名声。琳琅对此没有很好的办法,只是凭借出众的才学应对。
某天名士殷羡从荆州返回建康,途中经过寻阳,上门拜访琳琅,琳琅邀请他入府做客,但昨日与客人谈论太多,精神疲惫,感觉作答不是很符合心意。在别屋的客人听出琳琅落在下风,走进来到琳琅身边坐下,针对对方的观点提出反驳,满座的人都觉得对方理屈。又根据琳琅的观点阐述了几百言,理论透彻精妙,所有人都赶不上。殷羡看他相貌不满二十,内心非常惊讶,询问他的名字。客人回答说:“山阳人王弼。昨日与此间主人谈论太久,连累她疲倦,所以今日特地来代替她清谈。”说完就离开了。
王弼是正始年间的名士,不满二十岁就取代何宴成为当时天下的清谈宗主,去世时年仅二十三岁,距离咸和年间已有七十余年。听到少年模样的客人自称为王弼,满座震惊,此后若非相熟之人,不再找琳琅清谈。
也有人说那名少年其实是谢安。
第27章 无中生有
斩杀郭默、控制住寻阳局面后不久,太守府中迎来了一个王琅意想不到的客人。
“长豫兄长?”
时在正月,气候严寒,王琅远远望见他披着鹤氅于细雪中步入府内,宛如行走在仙山白云间的神子。她心中惊讶,放下笔快步过去迎接,隔着布袜踩到积雪才发现自己下地匆忙,连履都忘记穿。
“兄长怎么会来寻阳,难道建康出了什么大事?”
王悦环视一圈,不答反问:“司北呢?”
王琅为他掸落身上的雪屑和寒气,一边回道:“初来乍到,府里的人不如她得用,我让她去郡里打听望族乡老的情况。已经误了正月,二月大社再不准备好可不行。”
王悦脸上不辨喜愠:“那些不得用的人呢?”
王琅道:“丧乱之后民生艰难,没必要拘在府里侍奉我,就让他们去务农移树、织布制鲊,姑且先练娴熟些,二三月好劝课农桑。”
王悦闭了闭眼,压住已到喉头的叹息,开口时语气如常:“你先去把湿袜换了,加件外衣。”
王琅这才微微脸红,赶紧到后院收拾自己。
再出来时,见王悦解开鹤氅跪坐在矮塌上,手里握着她刚刚还在书写的纸册无声阅览。旁边置一张矮脚案几,摆红泥火炉,燃薪炭煮屠苏酒,水声呜呜然。
王琅驻足在卷帘边,看着他一页页翻动纸册,直到他全部看完才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放缓声音介绍道:“这是记录江州节令时俗的岁时记,体例正是模仿了当日在兄长书房所观的《四民月令》,写成以后本来也想第一个给兄长看,不料才写到正月就引来了兄长。”
说到最后,她唇边不禁染上笑意。
王悦也想起她在书房里边看书边等他,见他来了还没舍得放下纸册的往事,黑眸里神思略微飘远:“谁又能料到,三年前誉不出闺阁的读书人,如今已名震天下,足以自己著书流传。”
王琅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转移话题道:“兄长说笑了,只是私人笔记而已,拿出去未免贻笑大方。我对吏政的记录倒是很有信心。”
她打开书箧,把里面一叠用黄檗汁染色防蛀的麻纸拿出来展示给王悦看,如数家珍地一条条介绍,眼神闪闪发亮,语气兴致勃勃:“温公以智节称世,施政亦不差,郡里有个受温公提拔的刀笔吏,对郡中底细了如指掌。我按前年温公在世的方略做了些改动,择出两件事作为今年施政的核心,按月做了人员编排和实施计划。”
她说到兴处,连自己设计的用心与目的以及更长远的畅想规划也一并事无巨细讲述,直到讲得口渴,准备去找茶杯才意识到自己说了太多,收住声音悄悄去瞄王悦脸色。
王悦静静听着,脸上没有任何不耐烦神情,反倒十分认真专注。等王琅不再说话,他将那叠半装订的麻纸细致合拢,看着王琅的眼睛道出现实:“山山这些奏纸送到吏部,吏部官员只怕都不会打开,只待年末与其他记录察察之政的奏疏汇聚一处,沦为烧炉取暖的燃物。”
吏部不察政算什么吏部。
王琅心里对黄老清净无为的治理方法颇有微词,但她也知道这跟东晋特殊的政体有关,不做评价,只是向王悦笑道:“看不看是他的事,写不写是我的事。况且他不看内容也该看看我的字,即使要付之一炬,也足以用来祭神。”
王家以书法作为家学传家,子弟多有善书之名,王琅的字受后世历代书家影响,有自成一体的倾向,在家族内部受到的评价很高,认为只等她将各家长处融会贯通,必然成就不凡。
晋人可没有那么多公开的名家字帖可供学习,往来信件等手书是极少数收罗字帖以供临摹学习的手段,因此王琅对自己的手书很有自信,黑眸里丝毫没有被打击的消沉,反而神采奕奕。
王悦看了她一会,到底被她的情绪感染,移开目光望向窗外,声音低不可闻:“如月之恒,如日之升。我现在算能理解渊猷了,夺走他的日光,怨恨我也是理所当然。”
王琅听清一半,愕然问道:“长豫兄长何出此言?阿兄为人不爱表达,但我知道阿兄内心对兄长、对丞相向来深怀尊敬。”
王悦摇了摇头:“这不冲突,也不重要,等我死后所有怨恨都会消解。”
王琅听得愈发不解,王悦却不想在这个话题继续下去,转移回正题道:“山山方才问我为何来寻阳。其实这么多年,自从家父随元帝南渡以来,再也没有离开过中枢之位,我也始终跟随在家父身边,一步不曾踏出过建康。”
他伸手到窗外,看着落在指掌间的雪粒转瞬融化晶莹,声音也变得格外晶莹清澈,如冰如玉:“昔年家父在洛阳,我年龄尚幼,对洛阳的记忆早已分不清是真实见过的砖瓦草木,还是根据北方名士们口中的洛阳拼凑成的想象。等我能清楚记事之时,此目所见,此息所闻,只有建康城的水土风物……”
越是平静的语气,越能感受到其中的伤怀,王琅心中生出怜惜之情,倾身过去握住他的手拉回室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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