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任代王太妃是拓跋郁律的正妻,广宁人王氏。听起来有点像汉人姓氏,但其实也是鲜卑族而非汉人。
当初祁氏诛杀拓跋郁律亲眷,这位代王妃将尚在襁褓中的幼子藏在宽阔的裤腿中,暗暗祈祷幼子不要啼哭,竟然真的逃过一劫。
后来北魏人记录这位王妃,对她保住血脉的事迹与在王位交替、大事危殆期间的作为评价很高,认为“兴复大业,后之力也”,丝毫不逊于“助治军国”的孙坚之妻吴夫人。
对于这样的一位女性,哪怕她如今空有代王正妻之名,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只能送给后赵做人质,王琅依然存了尊重之心,让已经结束假期的属官都到堂中,陪她接见使者。
代国地处极北,与江左之间隔了一个石赵,没有寸土接壤,也就没有直接的利害关系。
成帝继位,盘踞代国的拓跋部族视若不见,可她就任寻阳内史,代王太妃却派人来送礼庆贺,不仅王琅本人,寻阳府里的属官也觉得奇怪。
不久使者被引到堂中,一见到她,先是移不动眼珠地发起呆来,被侍立两侧的属官呵斥无礼才回过神,托起一只狭长的木匣,要求亲自上呈给她。
王琅立起手,制止属官的反对,让使者上前。
一把被磨得发亮的角弓出现在她眼前。
使者用带有口音的汉话介绍说是王太妃所用之弓,因为没想到晋人里也有能操弓马的女子,所以特意赠送给她。
一番话听得府中属官都心头怒起。
“我晋人女郎自然不用如胡儿女子一般,要靠自己引弓举刀。”
激愤之言说完才发现影射了自家府君,神色里不禁有些惶然,果然使者也哈哈大笑,嘲讽轻蔑之情溢于言表。
王琅没有理会两人的争端。
她拿起那张角弓,拨了拨弓弦,神情专注。
府内的属官与鲜卑使者被这种奇异的气氛所慑,也逐渐安静下来。
试完弦,她放下角弓,看向鲜卑族使者:“不知道擅作主张在拓跋部族会有什么处罚。”
使者眼中流露出又惊又忌的神色,本能地拿出强横态度道:“等你们晋人做了我族奴仆之后自然会知晓。”
王琅也不动怒,微微一笑:“你家代王太妃让你出使真是所托非人。不过我感念她的情谊心意,不会让你空手而归。”
说完,吩咐堂下小吏:“叫司北取我的剑匣来。”
须臾匣至,她亲手解下随身佩戴的三尺钢剑,放入匣内合拢封好,抬头看向鲜卑使者:
“替我带句话给你家王太妃——用剑杀人,固然不如刀快,但只会杀人,算不上什么成就。我相信她不会总要靠弓刀自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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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者离开,众人也都退下后,算是她心腹的梁燕留了下来,道出心中不解:“公子如何知道使者是擅作主张,没有传递代王太妃的本义?”
王琅还在把玩那张角弓,一心二用回道:“代国连新帝即位都视若无睹,我一个小郡长官,所辖不过三县,前途尚未可知,她千里迢迢派使者过来给我送贺礼,难道就为了侮辱我一番?又不是有病。”
梁燕心想胡人的行为哪能理解,但不敢这样反驳她,唯唯而已。
又听王琅道:“退一万步来说,一个小族王妃,身居苦寒之地,命在旦夕之间,本族之内尚且忧患重重,竟然不忘关心天下局势。无论她送弓有什么用意,都很了不起,我不如她。”
听到一半,梁燕还只是皱眉,到最后王琅竟然自认不如对方,他心里极不服气,忍不住辩驳道:“太阳居高朗照,下彻万物,不被看见才是怪事。但即便是太阳,想要照遍所有角落也属困难。公子这样高看她,天下人都不会认同。”
历史自有其局限性。
王琅也没指望只凭自己的一句话,晋人就能抛却身为中华对于四夷的高傲与偏见,于是自己笑了笑:“知不足而后勇。你放心,我没有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兴趣,只是想日后可以在洛阳为她儿子修一座漂亮宅院,也算不辜负她今日的情谊。”
第44章 成名之战
王琅真正的成名之战, 在收复昔日荆州之南阳,葬送后赵石虎五万精兵的两战。
第一次,她率领机动性居于冷兵器时代之首的骑兵, 趁襄阳守军南下侵略武昌、后方空虚之际,出其不意奇袭襄阳, 几乎没有付出任何伤亡代价就拿下了这座以易守难攻著称的南阳第一坚城。
第二次, 则是以身为饵, 与太尉陶侃配合设下圈套, 将汹汹而来的五万骑尽数淹没在了汉水之中, 缴获后赵辎重如山,奠定荆北地区三年内的安宁。
从主簿转任参军的桓戎陪她一起固守襄阳,被她不惜以身做饵, 将性命托付给别人的计策很不能理解,一起守城的第五日忍不住问:“你就不怕太尉不来吗?”
和满心焦虑、快被压力压垮的他不同,作为主将的王琅笑嘻嘻的, 还在拿他调侃:“不是还有你这个武昌太守的儿子在吗?太尉手上能调用的兵力, 就属武昌兵府最近, 难道你在家忤逆不孝,惹怒父亲, 让他对亲生儿子都见死不救?”
桓戎都被她的轻松态度逼疯了, 回话也不由失去恭谨:“我在家孝顺得很!但我这条贱命哪抵得过你这个琅邪王氏的贵女,能不能来援全听太尉命令, 阿父也不能擅自出兵, 况且石虎拥十万之众, 就算阿父来也是以卵击石。”
王琅怜悯地看着他:“真是个痴儿, 敌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那敌人说武昌沦陷, 你是不是还要出城去援救武昌?”
桓戎一愣:“没有十万吗?”
王琅道:“十万兵马的粮草,哪里是说筹措就能筹措的,襄阳附近也没有供他就食的粮田,石勒新逝,太子与他不睦,他有什么必要倾十万之众打一个小小襄阳,此刻城外有一半算他厉害。”
桓戎想想觉得有理,心中稍安,再一想数量又跳了起来:“那也有五万之众,兵法云十则围之,我们在襄阳只留了一千人,怎么应对五十倍的敌人?”
王琅还一脸轻松,带着美丽到夺太阳之光辉的笑容劝解他:“石虎怎么知道城里的虚实,我可是带了一万精兵出寻阳。他的五万却不全是精锐,而是各个部族混合的杂兵,久围无功,锐气立散,我们在城里每多坚持一天,胜利的希望就大过一天,你该像我一样越来越轻松才对,怎么还越来越胆怯了。”
桓戎被气得发抖:“谁胆怯了!我是担心再这么被围下去,士兵会忍不住绑了你献给石虎。”
王琅闻言微微挑眉,轻哦一声:“听上去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现在主动说出来,我还可以原谅你。”
桓戎一不小心说漏嘴,恨不得打自己一巴掌,但再隐瞒已是不能,只得支吾道:“不知哪里传进流言,说石虎包围襄阳只是为了得到你,只要交出你,就会放过襄阳,还有很多乱七八糟的污言秽语,反正都是些废话,就没禀告给你。”
王琅脸上丝毫不见生气之色,点点头道:“我早料到石虎只有这点伎俩,不如石勒远甚,却没想到看错了你们,不是胆怯,而是胆子大了,连军中流言都敢不禀告。等这战结束,看我好好教你们。”
桓戎没好气道:“石虎舍不得杀你,却不会舍不得杀我们,我只希望能活到明天。”
说完又不由有些后悔,相信以她的品性不可能容忍自己委身胡人,而且就算真的不幸受俘,以传闻里石虎的作风也不可能如晋人一样怜香惜玉,下场只怕生不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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