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不曾虚度光阴的人都了解人力的局限, 从未真正努力过的人才会妄想只要自己认真努力,一定能如何如何。事实上莫说百千倍, 仅仅付出原本的双倍努力, 就足以将很多人压垮。
自己对于这个时代算是一种外力, 也就是寒冬时节额外施加给牡丹的热量, 但若自认为能比拟太阳, 那可就离疯狂不远了。
将自己正在扮演的角色扮演到最好,能利用的资源利用到极致,不浪费门阀政治下积累的政治资本, 这是王琅现阶段的想法。
却听谢安打破宁静,声音如竹林下的清澈泉流,透着叩击人心的空灵:“一年四季都赏花, 松柏岂非终日寂寞?”
王琅怔了怔, 抬头望向他。
谢安抬眸回视, 动作一如既往徐缓,让他黑眸里蕴藏的光亮也一点点展示在王琅眼前, 如同珍藏于匣内的明珠一点点随着匣盖移动而绽放光彩:“一心偏爱牡丹, 必欲得之而后乐,则斥千金方得享冬日之欢。若其爱也博, 其心也阔, 芳春杂植松柏梅竹于庭, 则冬日亦有葳蕤园景可赏。”
如果一心一意偏爱牡丹, 只有看到牡丹才会觉得快乐, 那么花费数千金代价人工温室培育, 才能勉强在冬日得到满足。如果心胸开阔博爱,能欣赏多姿多彩的美,那么只要在庭院里种植上松柏梅竹,冬天也能有旺盛丰富的景色可以观赏。
这番话语让王琅情不自禁想起了几十年后,王羲之在那场千古留名的兰亭雅集上笔酣墨饱的序文:
“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
在她心中,这是极具代表性的晋人审美观,历经千年仍能在美学殿堂高处闪烁万丈光芒,而谢安的一番话恰恰与之不谋而合,也难怪他和王羲之那么投缘。
王琅越想越觉欣赏,忍不住拊掌称许:“安石这话说得极妙,应当让外人也听一听。”
停了停,又自己笑了一下:“非要找点不足,大概就是小气了点。”
“哦?”
问声不辨喜愠。
而王琅笑得更欢:“檀郎爱花,为河阳令期间于县内遍植桃花,全县人都跟着有花看。谢郎赏景,却只想着种在自家庭院,较之檀郎岂非显得小气?”
檀郎是西晋著名美男子潘岳的小名,她称呼潘岳用小名,称呼谢安却用了非常疏远的谢郎,是个男人都会生气,更何况她还在那里踩一捧一。
她当然不想晚上睡书房,笑完就十分自觉主动地抱上去,在他耳边快速吻了一下:“我知安石口是心非,终将与人同乐。大晚上谈这些是我不好,安石别和我计较,我们早点睡。”
早上适合谈工作,晚上适合谈感情,反过来就不太合适。
王琅自知理亏,有心及时止损,可惜努力不甚理想,没过多久便遭了报应。
两人晚上宿在她的闺房。
被子特意从库房里取了一条宽的,盖住两人绰绰有余,只是床板仍是单人尺寸,睡两个人在夏季容易热,春夜却正好舒适。
王琅将手臂环在对方腰间,将人从床板边缘往中间带,谢安按住她的手臂,转过来与她面对面侧躺:“今晚不想。”
王琅眨眨眼睛,不确定地重复一遍:“不想?”
“嗯。”
他换成平躺,目光从床帐顶移到帐外,似乎答非所问:“琳琅小时候就宿在此屋。”
王琅心里纳闷,但还是顺着他的话道:“是,不过和你家差不多,只有住建康的时候才住这里,大半时间都闲置着。我和阿兄均非京官之属,以后更无人住,本来准备卖掉,想了想在建康总需要有个落脚处,阿崐也可能要用,姑且先给他留着。”
谢安点点头,没有接话。
王琅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他再开口,她心里觉得奇怪,但又觉得应该给对方留一定的私人空间,没必要事事寻根究底,于是拉拉被子,自己闭上眼睛准备睡了。
她是个很容易进入睡眠状态的人,环境再差也可以迅速入睡,可今晚的情况有些不一样。
谢安在她旁边似乎睡不着,总是翻来覆去。
虽然他的动作放得很轻,人也贴在床边,但床本来就窄,夜里又安静,两人还盖一床被子,他在近处像煎鱼一样一会儿翻个面,一会儿翻个面,直把王琅也折磨得睡不着。
卧榻之侧,不仅不容他人鼾睡,也不容他人煎鱼。
忍了小半个时辰,她终于忍不下去,靠过去将人揽住固定,低声询问:“安石认床?”
谢安身体僵了一下,也转过来回到两人面对面的状态,黑眼睛雾蒙蒙的:“不想睡。”
王琅其实也觉得不太舒服。
两个人新婚燕尔又不分被,终究和以前未经人事的状态不同,她也不指责谢安出尔反尔,很包容地自己收了收手臂,让两人距离更近。
“……又怎么了?”
亲近的尝试再次遭到拒绝,王琅微微蹙眉,反拉开距离,竖起手臂支头看他。
谢安避开她的目光,语气闷闷却坚定:“不在这里。”
要求可真多。
王琅挑了挑眉,盯着他打量。
两人僵持一会儿,终是她叹了口气,放低声音窃窃私语:“客房几天前刚收拾过,我们悄悄过去,早上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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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
走在空无一人的回廊上,王琅心里莫名冒出一句词:
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虽然两人都没有穿木屐,而是穿了更正式的丝履,缓步走路悄无声息,不需要脱下来提在手里,但抱着被子比提鞋似乎也没好到哪去,反而更加荒诞。
到底为什么在自己家过出了做贼一样的感觉。
王琅百思不得其解,忍不住瞥了一眼谢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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