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哥。”他忽然喊我的名字。我大感有山雨欲来前的紧张,皇太极一般都不会以这种口吻叫我
的名字,他跟我讲话随便的就像我是阿猫阿狗一样。果然,他顿了顿,又道,“以后记得别在其他人
面前显露出你会汉字,汉人的话以后也少说,还有,尽量和那些汉人保持距离……阿玛不喜欢汉人!
”
阿玛不喜欢汉人!
虽然是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出,可是我却马上听出隐藏在这七个字背后的分量。
换作别人也许不明白,但是我却是深知努尔哈赤日后必将反明,自立为王,这件事情虽然还没有
发生,但是必然已深刻在努尔哈赤的心里。每年规规矩矩的依例向朝廷纳贡,这一切不过是维持的表
面臣服,努尔哈赤是必然会反的,只是我这个历史超烂的人无法预知到底是在哪一年。
再次惊惧的望向皇太极——我是依靠已知的讯息推断出这一切,那么他又是靠的什么?小小年纪
的他凭借了什么,竟然能够如此敏锐的洞察到努尔哈赤刻意隐藏的内心?
他……真是太可怕了!
“东哥其实也很厉害,真的……”他望着我笑,笑容里透着纯真烂漫,而我却情不自禁的打了个
寒噤。
以后,绝对不能与他为敌!做谁的敌人都不能做他的敌人!我微微喘息,试图让自己紊乱的心跳
平静下来。
“去洗把脸,一会儿吃莲子羹。”他笑着收起桌上的纸砚,方才老成的模样在霎那间消褪得一干
二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一转眼,我看见葛戴已小心翼翼的端着两碗羹汤跨进门来。
将脸浸在温热的水里,我渐渐恢复冷静。看多了这样的皇太极,早已见怪不怪,我应该能够适应
了,可为什么每次听他说出这些话来,仍会不由自主的心跳加快,思维混乱?
葛戴将干净的帕子递到我手上,我随手抹了脸,便坐下喝莲子羹。
皇太极用调羹舀了两勺,便皱着眉头放下了:“不是让你多放糖了吗?”
“啊。是,回八阿哥话,奴才确实这样吩咐的,许是厨房里的人没听清楚……”葛戴见皇太极面
色不佳,吓得话越说越低。
我扬了扬眉,调羹伸到皇太极的碗里去舀了一勺,放进嘴里尝了下,味道甜得竟是发腻了,忍不
住叫道:“你还嫌不够甜啊?小孩子吃太多糖没好处,你正在换牙对不对?小心得蛀牙哦……还有糖
多吃了,体型会发胖,将来容易得三高……”
倏地闭嘴,我脸色刷地白了!皇太极若有所思的瞅着我。
要死了!我心底抽筋的哀嚎——怎么一时嘴快,竟然会口不择言的蹦出一连串的现代专有名词。
我噌地站起身,拔腿就想往外跑,屋内的炭炉薰坏了我的脑子,我要到外头雪地里挖个坑,把自
己的脑袋埋进去冷静冷静。
皇太极伸手阻拦我,却只抓住了我的一只袖子,我一个趔趄,险些撞在门柱上。
葛戴惊呼:“格格!”赶紧跑过来扶住我。
身后,皇太极仍是执拗的扯着我袖子,我一瞥眼,看见袖管处已被他扯开了线,他却浑然不顾,
只是盯着我瞧。
我全身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天哪!怎么又是那种恐怖的眼神?
“你到底是什么人……”他喃喃的问。
咕咚,我表情痛苦的吞了口唾沫。
他却眼神一变,几乎是带着自嘲的意味哂笑道:“我昨晚上一定没睡好……借你的床躺一会儿可
好?”
我松了口气,只要他不以那种凌厉的眼神咄咄逼人就什么都好。
“葛戴,替八阿哥铺被褥去,记得熏笼上不要点香,八阿哥不爱闻那味……”
皇太极微微一笑:“睡之前还想问你件事呢,那个‘满’字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心里若是存了疑
惑,怕睡不着觉呢。”
“不就是满清的意思呗!”我随口答他。见葛戴忙着铺床褥,又不愿找外屋的嬷嬷进来添手脚,
便亲自动手替他解衣扣,脱去鞋袜。他先还有些避让,但只肩膀略为一缩,便仍是坐着没动,任由我
替他宽衣。
“满清是什么意思?”
我正脱下他的袄裤,听他这么一问,也猛地僵住了。好半天才哈地一笑,将他抱起放到床上。
“睡吧,睡吧……没啥意思,我胡乱写的,哪里就有特别的意思了。”我打诨胡说,只是将他塞
进被窝,强迫他把眼睛闭上。
今天真是状态不佳,居然频频失误,要知道“满清”这个称号现在除了我,可是谁都没听过的。
就连满州现在也不叫满州,只是建州的女真部落而已。
我今天可真是犯浑了!
失笑的轻拍皇太极的背,我低声哼哼曲子,哄他睡觉。可谁知过了半个小时后我低头一瞧,他却
涨红着脸,睁着一双黑如点墨般的眸子定定的瞅着我。
“怎么还不睡?睁着眼睛能睡得着吗?赶紧把眼闭上。”我小声恫吓,这个时候的皇太极看起来
和寻常的小孩无甚分别。
“嗤——”他轻蔑的嗤笑,困顿的打了个哈欠,“别把我当小孩子,你明明也知道我不像个小孩
子。”
我一怔。这话听着好耳熟啊,好像在很久之前,有个人也曾对我说过——
“……东哥,我会长大的……所以,不要一直把我当小孩子看。”
心口剧痛,我缓缓闭上眼,往事历历在目,代善的话清晰得犹如仍在耳边。
他终于还是长大了!只是物是人非,什么都已经不一样了!
若干年后,此刻窝在我怀里说着同样话语的孩子,也会长大,也会……离我而去。
我的手不禁一抖,随后紧紧的搂住了皇太极。
“怎么了?”他支起身子问我,声音已经带着明显的困意,可是在看到我脸上挂着的泪水后,猛
然惊醒,“好好的干嘛哭啊?”
我摇头,再摇头,眼泪却像断线的珍珠般止不住的落下。
“好了,别哭了!”他开始慌了手脚,笨拙的拿袖子替我擦眼泪,“丑死了,越哭越丑……你这
个样子等我长大了,岂不是要变成丑陋的嫲嫲[1]了?”
我抽泣:“我是女真……第一美女……”
“好,好,美女,你是美女……美女是永远不会老的……”他惶惶不安的安慰我。
然而我的心憋得实在是太苦太苦了,这一旦哭出来后竟然怎么也收不住,在这一刻,我只想抱紧
他,哭个痛快。
为什么要我活在这个时代里,痛苦的默默承受着这一切呢?
为什么老天非要选中我,却连选择的机会都不肯给我?
我不想待在这里!
我想回去……好想回去……
[1]嫲嫲:也写作妈妈,满语发音aa,祖母、父之母辈、老妪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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