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岁启蒙,七岁能文,十岁对答太子座前,被太子笑称:“叶家有此子,他年岂让陶令公?”
陶令公是指陶吟松。
终瑞一朝,没有一个臣子的名望地位能与他媲美。
哪怕是号称五朝重臣、仕途横跨瑞、秦的薛畅。
以这样的人物来期许,即使有着太子故意向外家示好的缘故,也足见叶无疾的才华。
不过没人惊讶。
毕竟他的父亲是叶粹。
后族叶氏最杰出的子弟,东宫首席谋士。
顶着瑞德宗晚年对谷贵妃宠信到言听计从地步的压力,依旧保证太子的地位稳固如山的人。
只可惜,叶粹什么都好,偏偏,生来多病。
以至于他在妻子怀孕时就决定,无论男女,取名都叫“无疾”。
无论男女,都字“无病”。
叶无疾如同父亲叶粹祝愿的那样,完全没有继承父亲孱弱的身体,健康得一如叶家其他人。
只是他的命格却不是很好:母亲在他出生后不到几个时辰,便血崩而死;父亲喜得爱子就失了爱妻,大受打击,从此长年缠绵病榻。
即使有爱子天资聪慧的鼓舞,叶粹也没撑太久——就在爱子被太子期许他年堪比陶吟松的那年,溘然病逝。
太子嫡亲表弟、两位叶皇后的嫡亲侄子,这样的身份让他的后事办得很是风光。
但风光的丧礼上,一身重孝在孝帘后机械对众多吊客还礼的叶无疾,心中却有着深深的寒意。
他反复想着父亲临终前斥退众人,独留下他说的那番话:“我将死,谷氏仍存,东宫危矣!”
“谷氏不过区区一介女流,其家也不算根深蒂固。宫中姑祖母尚为正宫,怎会惧她一个贵妃?”
“正宫又如何?太子又如何?一锤定音的到底是陛下!而陛下年事已高,昔年的精明与雄心早已被时间磨灭,如今只图享受与延寿!谷氏正投其所好,太子年壮,不宜时常出入宫闱,这些年来若非我暗中施以手段,父子之情早就被枕边之语压了下去!你看着吧,我死之后谷氏必定趁虚而入,即使我留下诸多手段,但最多保上三五年!三五年后……”
“那父亲可有计策教太子?”
“太子想避此祸,一在命,若陛下不久之后驾崩,谷氏不及动作,自然是迎刃而解;二在其心——老皇昏庸而储君年壮,纵观史上结果如何不问可知!”叶粹说到此处却叹息,“但太子不行!他虽然少年为储,却从没摸过兵权!若起事,胜率最高也就在半数。以他的性格是不会答应的!”
十岁的叶无疾纵然聪慧,在这样的大事面前也感到乱了方寸,惶恐之下只能本能的喊道:“父亲?父亲?!”
“放心!”叶粹温和的笑了笑,回光返照之下他竟有了新的力气,能够自己伸手抚上儿子的发顶,叹息道,“东宫想躲过去很难,连咱们叶家也免不了受牵累!”
“但我就你一个孩子,再怎么艰难,也要保住你的——你去开了那边的暗格!”
“这是……?”
“这是与‘天涯’中人接洽的凭证!”
“‘天涯’?那是什么?”
“是西河王一脉的暗手。”叶粹温和的解释,“如今几乎全部转进了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这一行……但底子在那里,终究不是好对付的!否则皇室早就将西河王一脉铲除了,还能留他们到现在?”
他叹息,“这个秘密如今连皇室知道的人也不是很多——十几年前陛下重病,以为快不行了,顾虑太子还年轻,所以才破例告诉了我这个秘密:在‘天涯’不曾元气大伤前,除非秋氏自己作死,否则不要动他们。不然恐怕会引起社稷动荡,甚至危及大瑞国本……我当时曾在陛下跟前立誓,必然辅佐太子铲除‘天涯’,还我大瑞一个朗朗乾坤!”
“所以这些年来除了看着谷氏外,耗费最多的就是对付他们。谁知世事难料,我这副身子,别说撑到料理他们的时候,连太子登基都看不到了……”
叶粹说了这么多话,即使回光返照,也渐渐虚弱下来。叶无疾看得心痛如刀绞,哽咽道:“父亲,您歇一歇吧?回头孩儿再来听您教诲?”
“傻孩子,我这一歇,你可怎么办?你听我把话说完——”
“万幸我原本就打算即使一切顺利,‘天涯’也要等太子登基之后再收拾,如此既除了西河王一脉这个隐患,又能使太子扬名,令他在更短时间里坐稳帝位!所以迄今虽然收罗了‘天涯’诸多把柄,却始终不曾发作,更不曾外泄!”
“我死之后,你可以尝试代我继续辅佐太子,不过你不要抱太大指望!一来你年纪小,太子的性格,稳打稳扎惯了,即使知道你聪慧,也不会破格信任你;二来,这些年来我居东宫诸心腹之首,无论叶家还是外面,都碍了不少人的眼!他们是不会看着你接替我的位置的!尤其谷氏更加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所以你尽到心意就行——前段时间我已经把不引人注意的家产都变卖,换成了易于收存的银票,全部都放在了我枕下。一会你就拿走!”
“接下来你最好找借口远离京中,一旦有变,就持此令联络‘天涯’请求庇护!这组织树大根深,早已遍布举国!他们的存在需要人才,可正经人才有几个愿意放着光明正道不走,去跟他们去冒杀头抄家的危险?所以你只要展露天赋,他们不可能不要你!横竖他们自己也见不得光,收留你根本就不吃亏!”
“记住,凡事量力而行——我知道你与太子嫡幼子安阳郡王素来交好,但!”
明显已经只剩一口气的叶粹,用尽最后的力量握紧了独子的手,死死盯住了他,用近乎哀求的语气道,“但你千万不要逞强!能救则救,救不了绝不要插手!你自己一定要活下去!为父只有你这点血脉,你万不可出事!!!”
叶无疾感受着父亲飞速流逝的生命力,噙着泪珠使劲点头——叶粹舒了口气,靠着儿子的肩缓缓滑落……
“父亲!!!”
苍白瘦削的少年于中夜惊起,仓皇四顾:正是月圆的夜,霜一样的月色将婆娑树影映在帐子上,影影幢幢的冷清里带着诡异。
室中有着淡淡的果香,是白昼廉王妃让人送来的时果没吃完,就搁在帐外的案上。
“五年了啊!”怔怔望了四周半晌,叶无疾才吐了口气,怅然反应过来,自己又梦见父亲去世的那一幕了。
也难怪——叶粹去世之后,一切事情都与他预料的一样:谷贵妃越发得宠,没有叶粹的筹划帮忙,叶家第二位皇后空居正宫,却拿这个贵妃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把自己的丈夫迷惑得神魂颠倒,千依百顺。
之后就是顺理成章的污蔑东宫,改立谷贵妃的亲生儿子为储君。
东宫以弑君的罪名伏诛——这是五个月前的事了。
叶无疾一直记得父亲临终前的叮嘱,原本已经可以脱身。
但事到临头,他到底放不下与太子嫡幼子、也是他的表弟安阳郡王之间自幼以来的情谊,悄然潜入京中,在最后关头以李代桃僵之计,救走了安阳。
代价是留下来为安阳郡王断后的他,差点丧命——虽然被“天涯”中的高手及时赶到,悄悄救回西河王府,以某个管事来投奔的远亲的名义在这里养伤,但也被“天涯”中人骂得狗血淋头!
他到现在还记得那位左护法冷漠无情的话语:“这是最后一次!莫想着你天赋不错,身世也符合要求,我们接纳了你,就会无限制的容忍你!再有类似的情况,不但你要死,连你救出来的安阳,我们也不会放过!记住,我们的存在是为了拱卫秋氏,不是为了给秋氏找麻烦!!!”
这番话听着已经是最后通牒,但叶无疾心里却长松口气,知道父亲生前的估计没错——“天涯”很需要他这样的人。
不然怎么会为了掩护他,安排他住进西河王府?!
要知道“天涯”跟西河王府的关系,无论在“天涯”还是在西河王府,都是只有最顶层那么寥寥可数的人才能够知道的!
譬如说,如今那位廉王妃,贵为王府女主人,却显然根本不知道他的底细——由于才生了世子秋仲衍,王妃目前正处在母性泛滥期间。听了那管事编造的“叶无疾被后母虐待,不得不贸然投奔族叔”的说辞,对他深为同情,简直当自己侄子一样对待,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都不忘记送份过来:“瞧这孩子瘦的,赶紧补一补!不然坏了身子骨,将来可怎么办?”
她要知道“天涯”、知道自己其实就是传闻中的叶粹之子,哪有心情三天两头喊自己到跟前去关心?
不过也正因为这样,谷氏的人把京城跟整个京畿都快翻过来了,也绝对想不到,西河王府里一个运气不错、恰投了王妃眼缘的下人亲戚,居然就是他们要找的目标!
“天涯”连西河王府这层关系都豁出来给他看了,这显然是要大力栽培他——十有八九那位左护法未来的位置,就是要给他的。
叶无疾一点都不觉得奇怪:“毕竟我才十五岁!”
他的身世注定他根本不可能背叛“天涯”,因为离了“天涯”他根本就无处可投,所以忠诚上是没有问题的。
能力上,他父亲叶粹的手段早已有目共睹,叶粹晚几年死的话,谷氏能不能板倒东宫真不好说!叶无疾作为叶粹的独子,虽然一直为了侍奉汤药很少抛头露面,但关于他完全继承了叶粹的天资与眼力的传闻,外界却时有听闻!
这种情况下,“天涯”怎能不把他当成重点培养的对象?
年轻有天赋,这样的人放哪里都是抢手货——更不要讲性质特殊、根本不能走正常招人途径的“天涯”了!
足见叶粹的眼力——他虽然死了,但临死前为儿子留下来的这条退路,尽显他的眼光。
“天涯”虽然曾是叶粹要对付的敌人,但在东宫与叶家都倒台的情况下,却是叶无疾最好的去处。
它不但不会埋没叶无疾的资质,还会竭尽全力的栽培他。
左护法的警告,只不过是担心叶无疾恃宠而骄,以至于忘记秋氏这个真正的主人,甚至于拿“天涯”去掺合安阳郡王的报仇,所以才出言敲打罢了!
叶无疾对这些心知肚明。
他没打算继续挑衅左护法的底线,激怒秋氏。
毕竟他已经违背父亲的临终告诫救走了安阳郡王,算是全了少年时的友谊。
别说带着根本不是他的东西、倒是救下他又帮他救了安阳的“天涯”去帮安阳了,就是他自己也不打算去帮安阳。
该说的该做的,他也好,叶粹也罢,都已尽力。
太子生前不肯听,只能说一切都是命。
叶无疾父子都不欠东宫什么。
倒是欠下“天涯”的,该开始还了。
所以他在西河王府的养伤期间过得非常闲适。
闲适到有心情把廉王妃逗得成天合不拢嘴,这位过门多年才生了一个儿子的王妃,高兴之下甚至动了念头要认他做义子——当然这个想法被管事抹着冷汗拦阻了,叶无疾自己也觉得心有余悸:西河王妃怜惜一个底下人,在全城搜捕的风声下,只能说明西河王府坦荡,一点不心虚!
若要认个义子,不摆酒请客怎么行?摆了酒之后,以西河王府的地位,来的人一多,即使叶无疾在叶家时很少露面,自从叶粹逝世后更是离京守墓,如今又进行了些乔装,但指不定就有人能够火眼金睛的把他认出来呢???
所以好说歹说打消了廉王妃的想法后,叶无疾在数日后,就被那位“管事族叔”打发到京畿庄子上去做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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