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们全都跑了上来,看到眼前场景,都是一惊。
唐鸥将多余的绳子切了,把照虚也绑实,随后扫了众和尚一眼:“一个都别想走。”
他脸色极差,气势凶狠,和尚们见带头的照虚被他伤得浑身是血,一时都不敢擅动。
唐鸥绑了这两个人,在院外走了两圈,被愤怒压下去的悲痛才慢慢浮上来。他想起还未去看师父,应该去看看的——但念头虽起,脚下却动也不动。
他确实一生顺遂,亲人朋友和乐平安,家族富庶繁华,今夜竟是他第一次亲历挚亲之人的死亡。
唐鸥把和尚们都打晕了,将就扔在山上,随即肩上扛着昏迷的性严,手上拖着一路淌血的照虚,慢慢往山下去。走了一半他便看到沈光明在山道上发抖。沈光明拿着两根火把正往泥地上碾,脚下是几个熄灭了的火把,原本满是血迹的脸都红肿了起来,似是被人狠揍过一顿。
“在干什么?”唐鸥沉声问。
沈光明抬头呆呆看他一阵,连忙扔了火把,走到他身边。他的身体是热的,在冷风中显得更加温暖。唐鸥被他依靠着,心头突然生出了一些勇气。
“我去看看师父……”他说,“你,你陪我吗?”
“我陪你。”沈光明连忙说。
唐鸥把性严和照虚都扔在柴房里分开关着,和沈光明一起往练功房走去。
他在练功房门外徘徊了很久。沈光明开了玲珑锁,站在门边怯怯看着他。唐鸥蹲在地上,大手撑着额头,急促呼吸,却什么都说不出声。
夜越来越深了。虫鸣在浓黑的夜色里一层层响起,令黑暗更加密不可挣,将人团团围困。
沈光明手里举着一根蜡烛,蜡油滴了满手,却不敢放开。他站在练功房门外,将蜡烛高高举着,为唐鸥照亮他和练功房之间的空白地面。
唐鸥蹲了许久,终于站起来。他走过沈光明身边的时候从他手里接过了蜡烛,把蜡油小心从他手上剥去。
“我在这里等你。”沈光明说。
唐鸥点点头,进去了。
沈光明在外面站了一会儿,隐约听到房中有压抑的哽咽声,连忙又往外走了几步,直到听不见里面声音才停下。
他也学唐鸥一样蹲在地上,发现夜黑得可怕。这浓墨般的黑仿佛有重量,将他沉沉压着,喘不过气。
蹲一会儿站一会儿,沈光明用小树枝扒拉地上的石块,这时听见唐鸥走了出来。
他连忙站起来,转身看着唐鸥。唐鸥红着眼,沈光明有些尴尬,连忙又低下头。
该说什么好?或者,现在该不该说话?
还没等他想出答案,唐鸥突然伸手将他抱住。
沈光明顿时僵了。唐鸥紧紧地将他抱着,垂头把脑袋埋在沈光明的肩上。他力气之大,令沈光明浑身紧绷着,骨头嘎嘎生疼。
沉重的呼吸声在他耳边响起。沈光明卸了力,任唐鸥将他揽在怀里。
过了许久唐鸥才将他放开。
“你怕吗?”他哑着嗓子问,“对不起,带你来是想帮你,但是现在反而让你受惊吓了。”
“不不不。”沈光明连忙摆手,“没有没有没有。”
他心里忽的很难过,也想说些什么来安慰唐鸥。可是他不知道此时此刻说什么比较好。以往的伶牙俐齿,现在全都不管用了。
唐鸥看着他神情,又摸了他脑袋一把。
“小笨蛋。”他说,“你去换个衣服吧,身上都是血。换了之后,到师父房间里拿几件衣服过来。我……我给他收拾一下。”
“我陪你!”沈光明连忙说。
唐鸥没出声,只点点头。
第二日白天,沈光明上山察看情况的时候发现和尚们都不见了。
唐鸥很平静:“走就走了。他们是回去报信的。只要性严和照虚在,少林寺逃不掉。”
他正在写信,说话间已写完,拿出信封把信装好交给沈光明。
沈光明看到信封上是一行遒劲大字:少意盟林少意亲启。
“让少意盟来主持公道么?”沈光明问。
“是的。林少意是我挚友,也是武林盟主。师父只有我一个弟子,他生性淡泊,江湖上也没有相交较好的人,而且少林寺地位不同于一般帮派,这件事还得要他出面才能讨回公道。”唐鸥沉声道。
他昨夜为张子桥收殓的时候又哭了几回,声音仍嘶哑着。
“你去帮我送信。骑马到镇上驿站交给少意盟的人,就说是我给他们盟主的信,加急。”
沈光明连忙点头,转身就要走。唐鸥拉着他:“过来。还发烧么?”
他伸手去摸沈光明额头,被沈光明躲了过去。
“有点儿发热,没事。我行的,你在家里不要乱跑,看紧那两个和尚。”沈光明举着信冲他挥挥,跑出去了。
送完信之后沈光明立刻又赶回子蕴峰。唐鸥到山下农家那里买了一副棺材,将张子桥小心地放了进去。昨夜他和沈光明为张子桥缝合了身上伤口,又换了衣服梳好头发,纵然如此,张子桥尸身仍青斑点点,体内的淤血透了出来。
“怎么弄死性严才好?”唐鸥这样问沈光明。
沈光明忙给他出谋献策,说了许多江湖上骇人听闻的事情。唐鸥似听非听,只跪在火盆前一张张地烧冥纸。
冥纸也好、身上的孝衣也好,都是山下跟农人买的。子蕴峰上不备这些东西,就仿佛张子桥和唐鸥从来也没有想过,这个年岁,这个时刻,这座郁郁青青的山峰上,会挂起白灯笼。
一整日唐鸥都恹恹无神,沈光明东奔西跑地做了许多事。夜间两人为张子桥守灵,沈光明小小声地跟他说自己从方大枣那里听来的江湖事,分散唐鸥的注意力,好让他别那么难过。
火盆中,火焰一口口吞食着冥纸,盘底又积了一层细幼的黑灰。
“师父那时候跟我爹说,给他五年,他能教出个顶天立地的好孩子。可惜十年过去了,我仍未顶天立地。”唐鸥轻声道,“十年里,我只回过一次家,因为我娘生病了。每年春节都和师父在山上过,他做好看但特别难吃的兔子馒头,我不想浪费粮食,只好都吃下去……”
沈光明:“你,你别想这个,想些别的好吗?”
唐鸥便问他想什么好。
沈光明正思忖着,突然听见屋外传来极为清晰的衣袂飘拂声。
“什么人?”他顿时一惊,“和尚来救人了?”
话音刚落,唐鸥已起身冲了出去,火盆都被他踢翻在地。沈光明连忙扑灭地上的火苗,将火盆扶正,突听外面传来唐鸥极悲痛的一声“师父”。
沈光明一惊,抬头看看眼前的棺材,立刻推门跑出去。
门外月色清凉。一个满头灰发的人站在月辉之中,容貌与张子桥丝毫无异。
“我不是他。”那人开口说话,声音极为嘶哑难听,令人毛骨悚然,“唐鸥,带我去见你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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