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杨柳依,一场春雨淅沥,浇红了朱雀大街两旁延绵十里的杏花林。
杏花树下商贩林立,春天的朝气洋溢在每个人脸上。商贩行举爽利,脚下趁风般穿梭在十尺阔的面摊前。尖客捧着碗边,恨不能将整张脸埋进阳春小面中。
水库里的虾子成堆挤在淤泥和石块下,细软的触须微微抽动,沿着石块窜上细密的气泡。天蒙蒙亮时捞来满桶,拿甘洌的井水洗净,剪去触须,将满桶的活虾子倒进熬煮整夜的猪骨鸡汤。奶白的汤汁翻腾,青色的虾子裹进汤汁,不一时便红过满街的杏花。再撒一拳的粗盐进去,盖上传了不知几代的大铁锅。锅下柴火噼里啪啦,锅内汤汁咕噜咕噜。
一碗素面浇上汤头,奶白的汤汁最是鲜甜滋润,三颗虾子不多不少,再捻一撮葱末撒上,几滴老石磨坊出的芝麻香油……
冬日的沉重和萧索消无声息的褪去,春日的清晨携家带小嗦上一碗阳春小面,一整日都滋润舒坦到不行。
至于租不起摊位的小农,早一夜泡好去年收的干黄豆,农妇三更天起,挑豆、磨豆、煮豆汁。五更天时将冒着腾腾白气的豆浆冲入桶内盖好,再去喊醒鼾声雷动的自家男人。
男人悠悠转醒,也不气恼扰觉,舀一瓢冷冽的泉水泼脸,洗去困乏。那泉水是白日自山上挑来,一日三餐都用得。男人若敢多舀一瓢,妇人便要在男人耳根上磨整日。挑担放在墙角,豆花一般在厨房。勾住麻绳,蹲身微微发力,两桶豆花轻易被挑在肩头。
五更天的黑夜里,男人稳步朝帝城朱雀大街去,这是十多年走同一条路生出的默契。妇人倒头酣眠时,男人正有节奏的挑着豆花在朱雀大街叫卖,声音浑厚朴实,引来不少人。
掀开木盖,一股热气窜出,原先流动的豆浆已凝固成滑嫩清甜的豆花,舀满一碗豆花递过,奶黄晶莹的豆花极有弹性,在碗壁上滑来滑去。食客也不挑,付一个铜板,便当街或站或蹲捧着碗大口朵颐。
晨曦朦胧的朱雀大街上,各式早点都不乏忠实的主顾。商贩之间也不必哄抢客人,总归晌午前都能卖净收摊。
清晨时,人人钟情于一餐早点,不论政事,不扯家常。抚慰空荡了整夜的肚皮才是一等一的正经事。
过了晌午,酒馆闹市,赌坊花巷逐渐敞开大门迎客做生意。若论近日有什么值得众人高谈阔论一番,大约有四桩事。
一桩是大瑶归顺青州。延绵两年余的战火止戈,先前割城赔地的愤懑得以平息。帝君和神策大将军的威名,更是传遍街头巷尾。人人都赞帝君,是难得一见可谋百年霸业的君主。
“话说那金戈铁马踏破大瑶帝城,帝君脚踩芯包铜鎏金马镫子!跨骑照月玉狮子!这神马额上一对寸长犄角,足下八蹄,比一般马儿大出足足一倍!通身雪白如鹅羽,仅在额心天生一缕红缨毛……”
“我家侄儿亲在前线,据说破城那日,帝君身穿白月长袍,手持太阿宝剑,生生一剑刺穿了大瑶帝君的喉咙!”
酒肆东南角,坐一位头戴草笠,身穿麻布短裳的青年人,看模样穷酸的很,下酒菜却专捡贵的点。整张脸隐在草笠下,看不清神色,更看不清容貌。
酒肆小二站在门口那桌,佯装擦桌子,眼神却不时往那位点了许多下酒菜的客人飘去。
酒客说至正兴,青年人却重重落壶,打断了满桌人的兴致。
“错了。”
酒客眉头一皱道:“兄台若有论断,不妨说来听听!”
青州国是出了名的民风开放,文人骚客、寻常人家,乃至老弱妇孺都爱谈国事,以此为荣。常有人因政见不同,互相唾骂个三天三夜不停歇。
那青年却不说话,从怀中摸出锭足有一两的金子放在桌边,起身跛着脚离去。
小二欢喜的用牙咬了咬金锭子,看见两排牙印更是格外欢喜,美滋滋揣进怀里,将满桌一口未动的菜肴撤下。
“这跛子怕是脑壳有问题,这金子,啧啧,买座城中心的阔宅子绰绰有余!”
“真是神了,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兄台这话就错了,城中心的阔宅子岂是有钱便买得到?”
“莫扰兴!莫要扰兴!咱们接着往下说……”
……
去舫城的羽林卫悉数死在半道上,孙荐之夫人如今在箫府,隔着一层男女大防见不得。
我踌躇再三,入帝宫面呈孙荐之的家书。帝君讳莫如深,浅浅听过,将家书压在奏章下,旋即往慈怀宫陪太后用膳。
有时候难免会恍惚,眼前高贵冷漠的帝君,是否与温存柔情的帝君是同一人。人有千面,帝君柔软的一面鲜少示人,却最让我依恋。
前脚刚回到府中,后脚帝君的圣旨接踵而来。
大抵的意思是,兵部数人离常失踪,尸骨难寻。我身为兵部尚书,有统善不当之责。羽林卫以下犯上,接连屠杀两名国之将领,我身为羽林卫最高统领,有御下不严、监管不力之责。
故而,禁足一月,不得出入。
我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一场春雨怕是将近。挨得过,花开枝繁。挨不过,连根凋敝。
我紧紧攥着手中的圣旨,看着门外黑云蔽日一般的重甲士兵,心里突然空落落的,不知是什么滋味……又好像什么滋味也没有。
我缓缓踱步行至文渊院,地方仍是那个地方,假山怪石无数,流水叮铃激上怪石,翻起无数水花。
我坐在水榭小亭中央,微微闭上眼。春日的风徐徐拂过,比不得冬日刺骨刮肉,夏天闷热潮湿。
从前,只有甄富贵来时,我才会来这水榭小亭一坐。如今,甄富贵进不来,我也出不去。
说来,颇有些想念甄富贵。
门外那千余人黑甲,应该就是从未出现在众人视野中的禁卫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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