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就算如此——
“利用人类的恶将自己的恶性正当化,你不是更加不可救药吗?神意代行者阁下。你并不是什么神明使者,你只是一台执行母神意志的暴力机器,一个可悲的怪物。”
“这话说得……简直就像是在怜悯同类。”
“同类?这个词用得真是秒。是啊……就算到了现在,我也觉得你其实非常耀眼,强大、致命,最重要的是你对自己所扮演的角色没有任何怀疑,一心一意的执行着你被赋予的使命,将那当做绝对且唯一的意义。我……曾经很羡慕那样的你。”
吾愿成为神之刀刃,一柄仅仅用来承载神罚的刀刃。
若出生便是一阵暴风该多么美好。
若生来便只是个威胁该有多好。
若只是一颗炸弹,该多么轻松。
不再作为人,不再拥有自我,不再思考,仅仅用于承载神之力的容器。
身为名副其实的“虔诚的猎犬”,这恐怕是孜孜不倦追求的终极理想吧。因此在他们看来,李林正可谓理想的终极具象化,会羡慕甚至憧憬,可说是理所当然。
看到自己的理想以具体的形态出现在世间时,哪怕是以敌对立场相遇,安徒生神父还是禁不住有感动的感觉。
“那时候我真的觉得,你就是我追求的理想,长久以来梦想的终点。但是啊……看了你的‘亡灵大军’……不惜摘取别人的脑子放进自己身体里,只为追求更高效率的杀戮,我明白了。我终究没办法变成跟亡灵一样,我没办法舍弃自己,没办法舍弃原本的亚历山大安徒生,变成凭藉信仰或别的什么来超越人类的群体生物。”
自我——曾几何时这是安徒生最为头疼的东西。
曾经痛恨自己的个性。拜过于强韧的体格和骇人的面容所赐,每个人都不敢接近他。即使想要跟别人好好相处,也只会让对方心生恐惧,就像是被黑道逼到小巷子里敲诈的可怜人一般,一边哆嗦着掏出钱,一边用快要哭出来的语气乞求他不要伤害自己。就连双亲都对他毕恭毕敬,亲子之间最基本的关系都荡然无存,遑论沟通。
于是,安徒生选择加入教会。如果是全能的母神和同样具备虔诚信仰的教友兄弟姐妹,应该可以接受他吧。
之后,在教会里他也确实感到了一定程度被接纳的感觉,虽说只有一部分人——伊斯卡略的同伴,孤儿院的孩子和嬷嬷——对安徒生来说也是莫大的慰藉。为了守护信仰与容身之处,他甘愿成为承载神罚的一件武器。
可是看到了李林和“军团”后,这一信念却剧烈动摇,甚至崩塌了。
所谓成为“承载神罚的武器”就是变得连人都不是,更进一步,成为代行神意的代理人,也不过是神手中的兵器有了人的样子而已。
“结果到头来,我还是没办法舍弃自我和个性。明明那么厌恶自己的个性,最后还是无法舍弃它。我就是我,不是其他任何人,就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亚历山大安徒生。我自己这么决定了。”
安徒生神父耸耸肩。
对这多少有些意外的回答,猎杀型送上带有苦笑意味的疑问。
“为此不惜悖逆教皇的命令,甚至赔上自己的性命?”
“决定不再舍弃自我的那一刻,我就明白了。教会也好,伊斯卡略也好,甚至包括你也是,其实都不适合去扮演神明这个角色。因为你和我们做的事情其实是一样的,也就是将所有人都规格化。从地理、政治、精神层面将所有人统一,然后畏惧、憎恨、蔑视、消灭一切不符合规格的人或组织。这种事其实到哪都一样。差别只在于那是一般常识,意识形态或者对教义的信仰。最终只是成为一个肥大、僵硬,只为自保和维持秩序,不断践踏少数派和弱者的组织。”
“所以你决定将赌注下在一个孩子身上,赌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性?”
“谁知道呢。可能是憧憬年轻人奋斗的模样,也可能是憧憬年轻人创造奇迹的遥远未来。不过呢,最重要的是,看到梦想是孩子的特权。而在孩子们从梦中醒来,被残酷的现实打垮之前,保护他们的梦想……那是大人的任务以及特权。”
结晶化的小指从手掌分离,在地面上跌的粉碎,仅剩的三根手指夹住两柄键刃。一阵晚风吹过,破烂的大衣下,断臂截面处,随处可见黑曜石般的结晶。
“然而美梦最终必定会被现实无情的打垮。与其做不切实际的白日梦,不如一开始就承认现实,放弃可笑且虚幻的梦想。不能理解这一点的,不论是你还是他,终究只是一群爱做梦的小孩子。”
猎杀型抛下笃定的断言。
黑夜中点点红光闪烁,无边无尽的“军团”气势汹汹地朝安徒生涌来。
望着一眼看不到尽头的红色繁星在黑暗中攒动,安徒生桀骜不驯的笑了。
——我一直以来,到底是被什么驱使着呢?
——心头涌动的这份情绪到底是什么?
——如果打从心底相信这个世界没有死亡,没有悲惨,只有无尽的幸福……那么我愿为之祈祷,祈祷这一刻永远的持续下去。
十五分钟后,亚历山大安徒生神父战死。
一直到最后,这个男人没有被任何敌人击倒在地,他是用尽奇迹后,站着化为盐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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