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晚间,张嬷嬷私与谢莫如道,“我看,杜鹃姑姑是个很有见识的人哪。奴婢有了年岁,咱们院里的事儿还成,管着几个毛丫头老婆子没问题,可也仅止于此了。我看太太越发倚重姑娘,二姑娘身边儿的戚嬷嬷,那是跟太太做事做老的人了,可惜奴婢没有戚嬷嬷那样的本领。姑娘身边儿没有得力的人,若是有难处,我看,姑娘可以跟杜鹃姑姑请教。”
谢莫如倚着软榻的引枕,映着烛光,她的眉间有一丝倦意,不急不徐缓声道,“嬷嬷觉着杜鹃院的事情小,那就错了。譬如行军打仗,军帐从来都在后方。杜鹃院安宁,我才能全心去理琐事。杜鹃姑姑那里,母亲离不得她。再者,每天跟在祖母身边,有什么事,我直接就能请教祖母了,何需再来一个戚嬷嬷那样的老嬷嬷相助。何况,紫藤梧桐都还机伶,有她们跟着我,历练几年,也就出来了。杜鹃姑姑,就让她在母亲身边儿吧,要是母亲身边儿没她这么个人,我才不放心呢。”
张嬷嬷一门心思全在自家姑娘身上,她原是想着紫藤梧桐年少,担心谢莫如忙不过来,如今听谢莫如这样说,张嬷嬷就放心了,笑,“姑娘心里有数就好。”
待浴房准备好,谢莫如便去沐浴了。
张嬷嬷看人很对,杜鹃的确是个能人,一个人有没有本事,不一定要天长地久才能看出,言谈之中即见真章。可,为什么以往杜鹃不显其能,偏生今日显其能呢?
不欲多想此节,沐浴后,谢莫如早早安睡。
年节来得轰轰烈烈又忙忙碌碌,年三十祭祖之后,晚上吃过团圆饭,便是守岁的时间。谢柏并不在家,今日宗亲公主都要进宫领宴,便是领宴回府,谢柏也是与宜安公主一道回公主府。
阖府上下,自主子到奴婢都换了喜庆衣衫,浑身上下皆是喜气盈盈的模样,一家老小都到松柏院守岁。谢莫如与谢莫忧谢芝几个玩儿投壶,她并不担心方氏,不论什么日子,方氏的作息都没有丝毫变化,入夜便歇,从无守岁一说。
不过,投壶也没什么意思,谢莫如天生准头儿,就是背着投壶来投,都是十投十中。玩儿了几局,总是胜也没意思,谢莫如便不玩儿了,坐在一畔剥桔子吃,然后把桔皮捂在手炉上烤出清香。
谢尚书看这个长孙女不大合群,笑道,“莫如会对弈否?”
谢莫如点头,“先生教过。”
谢尚书命人摆上棋秤,“来,咱们对弈一局,如何?”
谢莫如过去坐下,要与谢尚书猜棋,谢尚书颇有风度,“你执黑吧。”执黑先行。
祖孙二人下棋,谢太太也懂棋,便在一畔观看。都说行棋如做人,要谢尚书说,这话还真有几分道理。谢莫如为人谋定而后动,棋路亦是平淡之间隐现峥嵘。而且,谢莫如不管失子得子,均面不改色,眉毛都不动一根的淡定。偏生谢尚书也是个淡定人,这两人下棋,赢也赢的淡淡,输也输得淡淡,让谢太太说,没劲透了。倒是人家两人下的挺来劲,直待谢忠媳妇喜气盈腮的进来回禀,“禀老爷太太大爷姑娘小爷们,天使来了,陛下赐福菜。”
一家子连忙去外厅接福菜,其实就是一碗宫里赏出的菜,因是大年下赏的,非得帝心者不能得,故而被称福菜。谢尚书带着儿孙跪下接赏,再打赏过前来送菜的内侍,寒暄几句送走内侍,便又一家子捧着福菜回了内厅,谢莫如一瞥,赏下的是道干炸肉圆。
谢玉年岁最小,好奇的很,谢尚书笑,“尝一尝?”
谢玉道,“祖父,陛下恩典,不要先供祖宗吗?”
谢尚书笑,“走吧,跟祖父去供祖宗,然后给你尝一尝。”
夜间风寒,诸人都穿上大毛衣裳收拾妥当,谢尚书带着一家老小捧着福菜供祖,供完祖宗,因干炸的肉圆,还有焦香,便给谢玉吃了一个,待回松柏院时,还听到谢兰悄悄问他,“香不?”
谢玉小声的与哥哥吹起牛来,“香的了不得!”
谢莫忧笑,“祖父,今晚已供过祖宗,不如明天中午的团圆酒把福菜热一热,叫咱们都尝尝,也是共沐皇恩了。”
谢尚书连声大笑,欢畅至极,“好啊好。”
谢太太打趣,“都大姑娘了,还嘴馋。”
谢莫忧挽着谢太太一臂,有些撒娇的口吻,“人家就是想尝尝么。”
大家一笑而过,谢松见谢莫如唇角微翘,也是欢喜的模样,只是笑意淡淡,远未达眼底。
将福菜供过祖宗,夜已渐深,谢莫如便先回杜鹃院休息了。
谢莫忧谢芝几个年岁较谢莫如更小,明日且要早起,谢太太也让他们各回各屋歇息去了。谢太太年前多有劳乏,安排好孩子们,自去歇了。唯谢尚书谢松父子要守过子时的,谢尚书坐回棋秤一畔,拈起一子,笑,“来,看看此局,谁的胜算大些?”
谢松道,“棋局未完,不好说。”
谢尚书叹,“胜负已定啊。”他如今年将五十的人了,顶多再撑二十年。他之后,二子,长子谢松,次子谢柏,一母同胞,可保家业不败。但第三代,不是谢芝几人不出众,是谢莫如太出众。谢芝几个还在为吃个冷掉的肉丸子心喜时,谢莫如根本未将此菜放在眼里。所以,但有将来,谢芝几人会服从君权,而谢莫如才是真正明白君权的那个。
他是什么时候才悟及君权何物,是在英国公病逝,大长公主过身之后了。谢莫如小小年纪,已有此悟性。
当然,只观此时,谢莫如不是胜者。同样,他也不是败在此时,可是,他终将败给岁月。他已是残年夕照,谢莫如却是旭日东起。
谢松明白父亲的心意,他道,“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父亲,我倒与父亲看法不同。”
谢尚书道,“说说看。”
父子二人说私话,室内未留下人。谢松伸手将棋盘拂乱,道,“我看,莫如的心,不在这里,自然也说不上胜负。谢家以功名晋身,并非承恩公府之流,故此家族虽难以显贵,却是细水长流。阿芝几个,天资亦是中上,有良师,有家族,按部就班,平平稳稳的也有出路。
谢松笑,“父亲谈及胜负,心亦未在此胜负之上,是担心莫如与家族吧?”
听长子这般说,谢尚书心事去一大半,笑,“你既心中有数,我便不担心了。”
谢松低头将棋秤上的棋子捡起分类,一粒粒扔回青瓷棋罐,“儿子论眼光远不及父亲,不过,儿子想着,能者劳智者累。儿孙平庸发愁,儿孙出众,一样忧心。为人臣者,本朝功高莫若英国公。为女子者,再显贵,本朝无过大长公主。其后,家族如何?按我本心,倒宁可莫如平淡一世。”
“一柄宝剑,置于高台为宝剑,置于陋室,亦不改其珍贵。宝物有宝物的生存方式,你让她平淡,她恐怕也平淡不起来。”关键,谢莫如绝不甘心平淡一世的。她看到权力,明白权力,有朝一日,她终会像如今在谢家所为一般,步步为营,得到权力……只要想到此处,谢尚书简直寝食不安。他不是担心谢莫如对谢家冷淡,他身居高位,历经当年大长公主辅政的岁月,也历经今上亲政时的动荡,到他这个年岁,宁可求稳,也不愿再冒险了。就像长子说的,显赫如英国公、大长公主又如何,身死族灭。
恐怕英国公、大长公主还担心过身后事,可凭谢莫如对谢家的情分,怕是根本不会为家族多想半点儿。谢莫如越出众,谢尚书便越发忧虑,终究一笔写不出两个谢字。甭看谢莫如显贵,谢家不一定能沾光,可谢莫如倒霉,谢家最轻也是满脸灰,好不好的就要跟着吃挂落。或者,谢莫如显贵之后,谢家如当年方氏一般下场啊!
谢松道,“父亲想的太远了,儿子所不能及。至于莫如将来是不是平淡,怕也不是你我父子二人可以做主的。”杀谢莫如母族满门的还没愁呢,谢家自家就愁去半条命。
杀谢莫如满门的实不必愁,除非江山颠覆,不然谢莫如真不能把皇家如何?何况谢莫如曾说过,无关对错,只论成败。谢莫如对政治有着清醒且冷酷的认知,起码现在谢莫如对方家之事表现出一幅旁观者的面孔。穆氏、方氏,于谢莫如,就像谢莫如自己说的,她既不姓方,也不姓穆,她姓谢。一个谢字,谢氏家族与谢莫如就是扯不开剪不断的生死福祸啊。谢尚书一叹,“希望我是杞人忧天哪。”
谢松笑,“父亲看得到天方能忧一忧,儿子抬头只见屋顶,故此忧不起来。”
谢尚书一乐,依旧道,“你终究要心中有数。”
谢松正色应下。
外面一阵烟火花炮之声,谢松笑,“子时到了。”
谢尚书起身往外走,“出去看看。”
谢松捡起件大毛斗篷给父亲披上,扶住父亲出了内厅,夜空中烟火绚烂,满城皆是花炮声响。转眼,又是一年春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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