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夫曹慈之于拳。
剑修宁姚之于剑。
仿佛天生就拥有一种玄之又玄的天地大气象。
这与陈平安的第一把本命飞剑“笼中雀”,齐景龙的那把自称读书读出来的飞剑“规矩”,两人皆可以飞剑的本命神通,造就出一种小天地,与前两者,不是一回事。
所以当宁姚率先走出队伍,手持那把剑仙,即将破阵之时。
原本就已经阻滞不前的妖族大军,竟是开始不由自主地后退了,这导致大军第一线兵力,愈发密集簇拥,臃肿不堪。
这兴许就是天生万物,万物对待天地变化,皆有本能,如人之感应四季流转冷暖变化。
陈平安其实也很期待宁姚毫无顾忌的出剑,一直以来,他就没见过战场上的真正宁姚。
至于那把陈平安历经千辛万苦才稍稍驯服的剑仙,在自己手上,脾气差得跟个大爷似的,结果落在了宁姚手中,便乖巧得像个小丫头,陈平安是半点不介意的。
宁姚缓缓走向前,并不着急递出第一剑。
她手中那把剑仙,金光流转,加上那件战场上本就引人瞩目的金色法袍,衬托得宁姚此刻在战场上,恍如一尊行走人间的至高神灵。
借此机会,陈平安以心声言语,与陈三秋和晏琢询问了一些先前破阵的战场细节。比如一些境界够高、又未曾重伤的龙门境、金丹境妖族修士,大致数量、各自容貌和术法神通、本命物。先前撤退途中,陈平安更多心思,还是在搜寻那些隐匿剑修死士一事上,难免会有大量遗漏。
若是问那叠嶂或是董画符,问了也是白问,一路砍杀,飞剑乱撞,这两位估计连个大致战功都记不住。
陈平安以极快的言语心声涟漪,提醒所有人:“接下来破阵,你们不用太过考虑当场毙敌,我与范大澈,会补上几剑,除了宁姚开阵,什么都不用多想,三秋你们四人,出剑最重要的,还是凭借大范围的‘误伤’,逼迫那拨死士露出马脚,我会一一点明身份、位置,若是时机适合,你们自行出剑解决,我与范大澈,还是会见机行事,后手跟上。真有那顾不过来,再听我提醒,因时、地制宜,争取合力击杀。”
范大澈其实有些紧张,终究是还是担心自己沦为这些朋友的累赘,这会儿,听过了陈平安详细的排兵布阵,略微心安几分。
“大澈啊。”
陈平安只与范大澈言语:“脑子一热,假装出来的英雄气概,怎么就不是英雄气概了?”
范大澈深呼吸一口气,笑道:“也对。”
如今董画符的模样,介于少年与年轻男子之间,只有爹娘取错的名字,没有江湖朋友给错的绰号,董黑炭,确实是有点黑。估计这辈子都甩不掉这个绰号了,一掷千金董黑炭,从不赊账董画符。
他偏拿了那把名字最脂粉气、样式也十分“婉约”的红妆,剑身纤细如柳条。
叠嶂手持镇嶽,独臂女子大掌柜,其实身姿婀娜,是个眉目清秀的女子,佩剑偏是一把剑身宽广的大剑。
杀心最重的董画符与叠嶂,会紧随宁姚身后,一左一右,尽可能帮助率先凿阵的宁姚,将妖族大军撕裂出一道更大的口子。
如果说为首宁姚的出剑,会决定他们这拨剑修的破阵速度,那么叠嶂和董画符却也职责不轻,若是七人剑阵的整体杀力不够巨大,即便成功凿阵,以最快速度,南下接近那条剑仙坐镇的金色长河,其实对于整个战场形势,意义不大。
大致位置,处于董画符和叠嶂身后的陈三秋和晏琢,就需要负责帮助前两人稳固战线,斩杀更多横向战场上的妖族。
即将开阵。
陈平安也敛了敛神色,心神沉浸,始终御剑贴地几尺高而已,自己的身份,兴许骗不过某些死士剑修,但是会有个隐蔽用处,一旦那些剑修为了求稳,巩固战场形势,以心声告知某些死士之外的重要妖族修士,那么只要有一两个眼神,不小心望向“少年剑修”,陈平安就可以借机多找出一两位关键敌人。
要做大买卖,就得锱铢必较。
随着六位剑修各自前行。
司职殿后的陈平安,不知不觉已经位于战场最后方,突然笑了起来。
果然宁姚穿那件法袍金醴,才是最好看的。
至于先前嫌弃那公子哥溥瑜身穿雪白法袍,那是半点没记忆了。
当然宁姚身在战场,任何障眼法,其实都没有半点用处,一来她身边剑修好友,皆是大年份里的同龄人年轻天才,更重要的还是宁姚本身出剑,太过明显。
毕竟像陈平安这种推崇技多不压身的人,能用四两气力杀敌绝不用半斤,一个心狠起来,还愿意覆盖女子面皮,甚至是假装妖族内应的,确实不多见。
宁姚一闪而逝,瞬间前掠数十丈,一剑横扫。
妖族大军第一线之上,宽达百余丈的战场上,悉数被那道金色剑光拦腰斩断。
一位负责督战的元婴妖族修士,在后方发号施令,以一道术法,砸死了前方战场上数十头临阵怯战的撤退妖族。
宁姚飘然前行,笔直一线,递出一剑后,根本不屑再次出剑,以那剑光斫杀妖族,只以一身磅礴剑气开道,隐约之间,竟是与那剑术最高的左右,十分相似,剑气太多,气势太盛,简直就是一座坚不可摧的小天地剑阵,想要她针对谁出剑,也得看有没有资格值得她出手。
妖族修士不愿也更不敢束手待毙,数十件灵器、数件本命法宝,疯狂砸向那团剑气,至于会不会殃及那条战线上的妖族大军,已经根本无法顾及。只求尽早消磨掉那座锋芒无匹的剑气天地,不然由着宁姚如此破阵,战损更大,而且兵力消耗,必然极快,一场裹挟大势、浩浩荡荡的战争,是可以拿命去堆出战果的,可是在某些具体战场上,则未必。
面对宁姚,更无可能。
反正只需将宁姚视为一位剑仙便是了,莫管她的境界。
她是金丹还是元婴剑修,根本不重要。
这是剑气长城与蛮荒天下一个都公认的事实。
刹那之间,宁姚就直接掠过了满地尸骸的战场上,一线之上,被剑气触及,妖族粉碎,连那魂魄一并搅烂,先前法宝、灵器或折损或崩碎,根本就无法阻拦她的推进速度,宁姚一人仗剑,转瞬间便已经独自来到妖族大军腹地,一手轻轻加重力道,握住金光缠绕的那把剑仙,一手双指并拢,随意掐剑诀,剑仙剑上的那些金色光线,瞬间四散出去,方圆数里之地的战场上,除了逃遁及时的金丹修士,以及拼了一件护身本命物的修士,皆死。
陈平安远远看着那幅画卷,就像在心中,开出了一朵金色的莲花。
又一个瞬间,宁姚身形远去数百丈,却是对准远处一位金丹妖族,一剑劈下,同时抬头看了远处,轻声道:“过来。”
那位正在慌张指挥麾下兵马的妖族金丹修士,不曾想自己“运气如此之好”,能够单独承受一剑,立即祭出一件本命法宝,是一把类似枪戟的古朴兵器,篆刻有金光符箓,被金丹妖族双手握住兵器,旋转一圈,竟是变幻出一座类似护山大阵的淡金色符箓大圆盘,不但如此,枪戟之上的一大串淡金色云篆文字,如水倒流,布满全身,有那祭出兵家甲丸披挂在身的效果。
以符阵死死护在自己身前,再披挂一件仿佛兵家神人承露甲,妖族本身体魄又足够坚韧。
那件法宝,攻守兼备,绝对是一件品秩极其不俗的仙家重宝。
在浩然天下,估计便是元婴修士见着了,也会眼馋心热。
只可惜一条金色长线当头落下之后,符阵、金甲与金丹妖族修士,皆分为两半。
大地之上,更被那去势犹然惊人的金色长线,划出一道极长的沟壑。
破符阵、破金甲、破身躯,就只是宁姚的随手一剑。
在宁姚稍稍停步,现身那处战场之时,其实四周妖族大军就已经疯狂后撤,只是当她轻描淡写说出“过来”两字后,异象横生。
宁姚四周,四个方向,各有一条游荡在天地间的远古纯粹剑意,如被敕令,纷纷笔直落地,原本丝丝缕缕的剑意,如获性命通灵犀,不但首次被一位剑气长城后世剑修晚辈,敕令现身,更能够汲取天地间的充沛剑气,四条上达云海、下入大地极深处的精粹剑意,不断扩大,如同大屋廊柱。
最终在那天地四方,立起四大天地相通的剑意砥柱。
然后在瞬间,分化出无数条极其细微的剑意,纵横交错,涵盖整座天地。
这一次,宁姚四周,无一人存活在战场上,并且所有妖族大军,皆是身躯、魂魄与那修士本命物、兵器,一起稀烂。
宁姚再一次身形前掠,与身后剑修再次拉开一大段距离。
那四缕剑意再次各自收敛为一线,如影随形,萦绕在宁姚身边。
故而宁姚在剑气大阵之外,又有剑意。
手中那把金色长剑,用武之地,确实不多。
范大澈哪怕是自己人,远远瞧见了这一幕后,也觉得头皮发麻。
若是林君璧有机会能够看到这一幕,大概就会告诉自己虽败犹荣了,绝对不会有半点的伤感失落,反而只会挺开心。
剑道一途,输给宁姚,有什么丢人的?
不信去问问庞元济,齐狩和高野侯,有那本事请宁姚亲自出手吗?
回头再看。
宁姚成为金丹剑修之前,兴许置身战场,主要还是为了自己的练剑且杀敌,同时尽可能兼顾朋友们的安危。
但是当宁姚走过一趟浩然天下,再返回剑气长城,先后三场战事,好像就只是帮着叠嶂、陈三秋他们练剑了。
她好像就已无剑可练。
宁姚身后很远处。
战场上,空荡荡的,一些个离着远些的小鱼小虾妖族修士,还有那些灵智未开的妖族兵马,也被拼了命去跟随宁姚的叠嶂和董画符轻松斩杀。
董画符都有那闲工夫挠挠头了,小声嘀咕道:“宁姐姐,好歹多留些给咱们啊。”
叠嶂一个身姿拧转,迅猛丢出手中那把镇嶽,直接将一位妖族观海境修士剁死,再一招手,没有收剑在手,脚尖一点,御剑去往宁姚那边,离着南边最近的那缕剑意,她与董画符,其实还有百余丈距离,
转头埋怨道:“念叨个什么,跟上啊。等下咱俩连宁姚的背影都瞧不见了。”
叠嶂当然不会埋怨宁姚,只是埋怨几句董黑炭,没问题。
陈三秋和晏琢自然比前边一些的叠嶂和董黑炭,更加无事可做。
陈三秋天生性子懒散,不介意当下这种无敌可杀的尴尬处境,晏琢倒是有些介意,可也没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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