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座男女竟都是从北方逃过来的各教派首领,被米五娘告发官府的威胁吓住,不得不齐聚一处,共商大计。
“大业,还能有什么大业?大家也就是为了口饱饭,现在江南满地活络,只要肯卖力气,养活自己没问题,下面人全都散了,还怎么聚起人啊。”
“是啊,还有天主教这样的官教满江南开天庙,咱们跟那天主教根本就没法子比。”
“江南本地罗教、大小乘教、长生教这些教门都散了,甚至还有人投了天主教,咱们再搞下去,被那些人识破了,可了不得。”
“这边的官府路子正,日子肯定能好过得多,依着咱们的本事,说不定还能混出个什么出息……”
一帮教首叫苦不迭,中心意思就一个,别闹了,英华治下就不是咱们这种人能闹事的地,既然能过好日子,就过下去吧。
米五娘咬着嘴唇,看住了座上一个中年人,“刘真人,你也跟他们一般见识吗?”
刘真人,南直隶弥勒教的教首,跟龙门教渊源很深,两人甚至能算得上师兄妹的关系。他们两派就是东山起事的教门核心,经过了一番血肉磨砺,关系更非同一般。
刘真人长叹一声,起身示意私谈。
“师妹,这南面真闹不出什么动静,咱们一身本事,用在正道上,也未尝不是条出路。听人说,广东罗浮设了什么化学研究院,专门招江湖异士,琢磨丹药之学,咱们教门所学,也能登大雅之堂……”
“就算师妹无心此道,也该为自己的将来想想。听说南面也有女子学堂,学出个正道也好,师妹,你也该……嫁人了。”
刘真人目光闪烁地说着,说到“嫁人”时,还偷眼瞄着米五娘的胸脯。
米五娘面颊生晕,两眼泛红,却是怒的:“师兄,你、你竟然已失了道心!你就不怕无生老母责罚你!”
刘真人苦笑道:“无生老母……师妹啊,你着魔了,白莲真经传了八百年,真空家乡在这人间出现过?没有嘛,这天下,终归是朝廷的,官府的。什么无生老母,什么三阳之劫,都是哄乡间愚人的。”
米五娘暗自捏拳,可全身却都在微微发抖,她还在作着最后的努力:“我已在这村子站稳了脚跟,只要用心经营,不出三五年,怎么也能拉起十万教众!你们也说了,这朝廷比大清更顾面子,不会对民人下太重的手,怎么就没机会了,师兄,你不要这么颓唐!”
刘真人嗤笑:“一个村子?师妹啊,北面跟南面已不一样了,我跟一位天主教的祭祀谈过,这南面的人心,正各求其利,生机勃勃呢。咱们那一套,怕是越来越难争到人心。师妹,你还是放弃吧。”
他苦口婆心地道:“我是担心师妹,才过来这一趟,其他人也都还念师妹你在北面的恩德,没出首告发你,不然你啊,唉……如果你还是不愿回头,说不定回头就有人卖你。”
米五娘已对这师兄万般憎恶,听了这话,更觉不对:“师兄……刘真人,你这是在威胁我!?”
刘真人还不以为意:“这是大家的……啊——!”
惨呼嘎然而止,一柄匕首已自喉间斜捅而上,直贯他颅内,眼珠几乎凸出眼眶,刘真人几乎在一瞬间就毙了命。
米五娘握着匕首,看住已没了气息的刘真人,不知想到了什么,泪水滑下脸颊,有那么一瞬间,整个人似乎要倒下,却又猛然振作起来,她咬牙低语道:“你敢叛老母,污白莲,我就送你上西天!”
蓬的一声,一个呲目狰狞的头颅砸在桌子上,溅点血水,也将堂中十数男女惊得魂飞魄散。
“刘真人叛道!我既身为白莲圣姑,就要行教法,度叛逆!”
米五娘扫视众人,目光如火。
“你们睁开眼看看,这江南,这新朝廷真是穷苦人的天堂?之前的富人老爷照样过着他们的好日子,官府里的官老爷还比以前多了十倍!”
“你们难道忘了白莲真义!?凭什么有人什么也不作,就锦衣玉食!?凭什么穷苦人就得在田间一辈子劳作,只能换来温饱!?我们穷苦人上靠天下靠地,自己种自己吃,凭什么大半收获要被地主老爷收走,凭什么官府要来收田丁银子?”
“朝廷、官府,从古至今,就是压着咱们穷苦人的!大明、大清、大英,没有分别!别以为官府给了穷苦人一点小恩小惠,穷苦人就能过上好日子了,那是做梦!只有无生老母指引,只有建起真空家乡,我们穷苦人才再不受苦,才天下一家亲!”
“你们扪心自问,有没有替穷苦人着想?你们对得起在死去的兄弟姐妹,对得起他们满心要建起真空家乡的心愿!?你们想要转投官府、富人,跟穷苦人作对?你们就不怕死后被无生老母投入石碾地狱里,万世不得超生!?”
米五娘的话就如那匕首一般,在这些人的心头一下下戳着。
“从小师傅就带着我在老母座前立下了宏愿,这辈子,就要立下这一业,不管付出多少代价!为了在人间建起真空家乡,毁掉我米五娘,毁掉所有,都在所不惜!”
米五娘的话语如积云阴雷,就只在太仓嘉定城外黄家村这个小小地方荡开,而数百里外,龙门江南行营,秘书监杨适也正在皇帝的日程备忘中写下这个地名。
“……黄家村方家族田案,要去嘉~定啊,不安排祭奠屠城死难者的仪式么?”
李肆看着日程,关心的是另外一回事。
他现在被政事堂用得团团转,审理族田案也是其中一件大事。族田分户是英华既定国策,趁着江南刚平,还是军管,威势可用,强推下去,这是硬的一面,而软的一面也要考虑,皇帝亲自出面审理族田案,以政治意义营造分族田的大原则,也能消减纷争。
这一桩案子是政事堂精选出来的,选此案的原因是,这案子死了人,影响大,同时族田归属很好定夺,皇帝稍作调整,争夺各方就能服气。
作为直掌法司的皇帝,御断此案,自然是象征意义大过实际意义。这是儒法一家时代的老套路,可眼下江南形势所需,也不能不暂时用上。
“汤相说,嘉~定若祭,江~阴就得祭,江~阴祭,其他地方也要争,还是稍后在某个地方总祭江南的好。”
杨适这么答着,李肆哦了一声,不在意地将日程放到一边,脑子里又升起之前那个隐隐约约的念头,似乎忘了什么事呢……
松江知府衙门,僚属向郑燮呈上行文:“行营转来军情司和禁卫署行文,说江宁等府有白莲教各派教首行动的迹象,似乎朝松江一带汇聚……”
郑燮接过一看,嘴角微抽:“十多个教派的教首都动了起来?这是要干什么?行文各县,暗中盯防……”
他本不当大事,所谓十来个教派,也就几十个人而已,这种流动,在已取消了关卡的江南根本就是沧海一粟。可忽然想到行营之前另外转来的急文,皇帝可能要去太仓审案,又多加用一分心。
“着各县典史县尉提前盘查……”
英华御驾出巡远没有明清皇帝那般大排场,但暗下的功夫却比明清还要深,全面排查是例行项目,郑燮是把这行动提前一些。
吩咐完之后,郑燮也再没多关心,皇帝这些日子在江南八府到处跑,大家也都习惯了,而那些教匪到处跑,也是人之常情。因为此时的江南,正迎新而上,本就是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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