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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南崤山,乱山乱林之中,一支大军偃旗息鼓地潜着,只有少数军将立于山麓间。北面有依稀枪炮声传来,但这些头戴冬帽,穿着基于英士装改制的过膝对襟中长军服的军将却毫不慌乱,他们簇拥着一位服色一致,只冬帽上飘着三眼花翎的中年人。
此人面色坚定,目光沉毅,像是形势都在掌握之中,正是这平静感染着众人,让他们如岩石一般屹立,就只有花翎和衣角随微微山风拂动。
“诸君,我等就是护住大清社稷的堤坝,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今日正当我等精忠报国之时!”
目光从不远处一座高峻关隘收回,大清钦差大臣,河南巡抚兼理提督事高起扫视身边军将,握拳沉声呼喝,众将肃然齐拜。
三月十日,英华刚接收徐州城,自江苏陆路北上的军民大队刚刚踏入山东地界,大运河水路,以内河蒸汽炮船为先导的船队刚进微山湖,皇帝龙舟才进骆马湖,北洋舰队的战舰和运兵船还在海上,漠北草原上,各部蒙古刚刚接到北海都护府的聚兵军令,主将陈廷芝还在半路。
洪流北卷之势,高起并不全知,他也无心全知,他只知道,就在河南,赤潮已铺天盖地卷来。湖北方向,红衣已过邓州,陕西方向,一路自风陵渡北上山西,一路向东连下阌乡、灵宝,陕州城请降。
今日,就在今日。红衣先锋已至硖石关,与关隘守军正激烈交战,枪炮声正是从北面十来里处战场传来的。
如果算上北面彰德府的闻香教叛乱。以及早被渗透多年,英华北伐檄文一出就官民齐降的光州府,如果还有人相信河南能在大清的舆图里呆到五月。这人铁定是脑壳烧坏了。
可高起相信,在他的领导下,河南不仅能守到五月,甚至还能一直守下去,在这南来赤潮的冲刷下,就如中流砥柱般屹立不倒。
高起本为京城西山大营副都统,慈淳太后上月紧急委他封疆河南,交给他两桩擎天重任。一是平定闻香教叛乱,一是守住河南,牵制红衣。太后幽幽交代说守到五月即可,高起却朗声道:“大清在,太后在,奴才在,河南就在!”
他这般忠于大清不是盲目的。他不仅是旗人,早年圣道伪帝起事时,在韶州战殁的湖广提督高其位就是他父亲,当时他才七岁,得知父亲亡于逆贼之手。报仇之志就根植于心。国仇家恨融在一起,当太后点将河南时,正作慷慨激昂状的满朝文武无一人应声,是他挺身而出,自愿陷身绝地。
他这般自信也不是盲目的,大清公认的火器军良帅高其悼是他从叔,高其悼已年迈,西山大营实际由他代为统领,练训教演都由他一手包办,西山大营还能保持着一定的战力,可说是他一手造就的。而他在进西山大营统军前,还是从县府一路爬上来的文官,文武双全用来形容再恰当不过。
身边的军将们投在高起身上的目光满含敬佩,这位高大帅上月风风火火而来,一道钧令就暂时按住了闻香教之乱。
高大帅说:“常言道攘外必先安内,可如今时势激变,就只能反其道而行,攘外得先抚内。”正如高大帅所料,闻香教乱匪内部不合,有响应南蛮的,有趁乱而起的,高大帅洒下去无数告身,上到总兵,下到千总,顿时搅散了乱匪。
接下来这一步更是关键,高大帅的话回荡在这些旗人军将心中:“大潮卷涌,看似危急,可红衣骄横,兵力如五指一般摊得太开。当年太祖萨尔浒一战里就说过:凭尔几路来,我自一路去。只要寻机歼其一路,即便北方局势不能逆,大清人心也会为之一振!”
人心,如今南北大势就是人心之战,只要折了红衣一指,地方崩溃之势就会止住。闻香教乱匪受慑,不仅匪患会大减,还会招抚更多乱民,河南形势当为之一转。河南一变,未尝不是逆势之机。
众军将一遍遍嚼着这推演,死死将心气推住,高起即便有能,他们也需要靠着这般念想,团结在高起身边。而另一股动力则来自南蛮要将满人连根拔起的企图,逼得他们这些旗人只能拼死一搏,谁让大清这几年搞“栋梁论”,但凡能掌军政之人都入了旗呢。至于汉军旗还是满州旗,有区别么?
跟着高起一同来河南的亲信自是意志坚定,来自河南抚标、提标以及各镇标的军将面上慷慨,心中忐忑,北面枪炮声渐渐稀疏时,更升起一丝惶然,如果高大帅所料有差怎么办?
就在此时,一千总急急而来,打千急报:“南蛮红衣已入古道,看旗号是两营!”
众将顿时哦哟一声,更有人朝高起拱手道:“大帅神算!”
有精于官场的军将习惯性地侧拍马屁道:“标下依旧不解,为何红衣会弃北就南?”
高起矜持地道:“这有何难料?南蛮将官都出身素无传承的庶民,本帅还知,他们学的都是各类繁复杂学,皆不知史!南蛮断道统,弃纲常,官兵已如蛮夷,又怎知这江山社稷的千年渊源,这里是哪里?”
马鞭挥动,将南北罩于手中,高起话语里蕴着深沉的沧桑之感:“这里是崤函古道!”
崤函古道,西端就是函谷关,东端则是南北两道,分有硖石和雁翎两关。古道“山岸如削”、“山峪峻阻”,两关夹于石壁,最宽不过四五十丈。
史书上赫赫有名的“崤之战”,就发生在北道硖石关。春秋时秦国元帅孟明视的大军在硖石关被晋军伏击,以致“匹马只轮无返者”。而南道雁翎关。就是高起刚才眺望的险峻关隘,则是夏帝皋战死之处,西汉末年赤眉军失利东返。就在这里被刘秀部将冯异设伏围歼。
古往今来,这里都是丧师之地,即便今世已是火器争战。可不能填壑平山,这险阻就一分没变。
南蛮红衣骄横,以为大军所到之处,地方望风披靡,便是遇有抗阻,先锋为争得尽早入洛阳的大功,定不会用足力气纠缠一地,只会绕道急进。
高起令自己的儿子高澄率一千精锐守硖石关。凭借险峻地形和死战之心,定会让红衣觉出棘手。而他自己带西山大营精锐两千,以及收拾出来的一万河南绿营在雁翎关设伏。
“南蛮初至古道,定会小心提防,在硖石关设伏很容易被看破,而在雁翎关设伏,就出乎南蛮意料了。他们多半还以为自己是另辟蹊径。可没料到,大帅就是要在雁翎关等他们!”
亲信部下正解释着高起的策略,众将连连点头。
高起淡淡道:“群山之间,古道之中,雄关之下。南蛮红衣枪炮再厉害,也架不住我们人多心齐!”
话音刚落,就见远处道口显露红衣身影,高起举手,只待红衣前队抵达关前,就挥下手臂,鼓号出击。
这手举起,就一直僵着了……
二十分钟前,古道上,正急行军的红衣官兵被两侧石壁压得心中忐忑,一个参谋看看石头路面显出的依稀车辙,吞了口唾沫,对他的长官,陆军六十师统制江得道嘀咕道:“这是死地啊,北面不说了,这南面的雁翎关古道,也埋了不知多少将兵……”
江得道不在意地哦了一声,眼中只有前方的雁翎关。
早年就是个船工的江得道没什么文化,在陆军学院历次进修,文史课的分数都是垫底,但这崤函古道还是很清楚的。
作为谢定北麾下河南方向先锋,江得道带着他的师一路东进,穿州越县,目标直指洛阳。从阌乡、灵宝一路杀到陕州府城都没什么激烈抵抗,甚至都没遇到过百人以上的清军阻击。战旗所到之处,满清文武官员不是逃就是降,原本警惕万分的函谷旧关也顺顺当当过来了。
现在冲到隔在陕州和渑池中间的崤函古道,江得道的提防已经没那么重了,当先锋营在硖石关遭遇清军激烈抵抗时,他也很快作了决策。
江得道认为,在硖石关抵抗的清军要么是零散部队,要么是河南清军精锐。如果是前者,没必要跟那些不知死活的死硬分子纠缠。如果是后者,硖石关是设伏的上佳之地,很容易阴沟翻船,而且在硖石关后还有南硖山大关,并成两硖雄关,更不必在此跟清军死耗。
总之他的决策就是以先锋营佯攻硖石关,自己则亲率两营主力绕道雁翎关,直扑洛阳城。
此时行在古道上,江得道虽如教典所教导的那般,将各种可能性都过了一遍,可遭遇大队清军伏击这种可能性却没在脑子里留住一丝,他正忙着估算雁翎关的清军会耽搁他多长时间。
前队将近雁翎关,营指挥来请示是否不必再照操典按部就班进攻,而是就势急进,江得道犹豫了。
要照操典来,前方侦查戒备,后方火炮展开,全套做足,怎么也得大半个时辰,这时间足够两营三千人穿越关隘了。
就连刚才心中打鼓的参谋也道,现在是非常时刻,不能再死搬教条,再说操典本身都有规定,在特殊时刻需要丢开操典,相机从事。
江得道眉毛扭了半分钟,耸肩道:“没办法,谢帅严令,不守操典,以败战论处。”
谢帅……谢参将是个混蛋!
这话出口时,江得道几乎都能听到身边所有部下的肚子里都在狂骂,因为他自己也在骂。
“宁停三分,不抢一秒。为什么会有操典?就是大家照着操典办,就不会出什么大错。战机丢了就丢了,咱们不心痛,但是无谓的牺牲,哪怕只是一个人,都是难以忍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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