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皇帝并无深责之意,乃再三谢罪,又说道:“御史弹劾,按例臣当引咎辞职,非臣所以敢自弃也。今日之事,以臣而论,的确为无父无母之徒,来历实属不明,非御史妄言也;又臣向朝廷荐材,皇上恩宠太过,也是有的。臣虽自谓忠义可表天地,然奈人言何?”
皇帝却不管不闻这些,只道:“子明无须自辩,卿替我大宋办青苗、钢铁二事,就足明卿的忠心。朕非不明之君,倘若卿非大宋之忠臣,这二事一为耕一为战,涉及国本,焉有如此用心之理?朕所疑者,这是弹劾的表章竟是隔几日一递,数日之间,便有十数封之多。想是卿少年气盛,不能容人,至有此谤。君是宰相之材,天以赐我大宋,朕优容于卿,是为国家爱此人材。希望有朝一日,卿终能大用。若是如此为朝中大臣所不容,君当退而三省。”
我听皇帝这意思,竟是疑我陷入党争之中,心情一下子就跌落到冰点。倘是听那御史的话,以为我真有那些心思事迹,倒还可以一一辩明,若是疑我陷入党争之中,我那是辩也不是辩,不辩也不是。真不知道要如何自处了。
须知我在这个世界上立足的一大根本,即是皇帝的信任。如果没有这种信任,或者这种信任减弱到一定的程度,我的抱负理想,如何可以实现?
虽然年轻的赵顼还算是个明君,并不至于怀疑到我的"忠诚",但是我也知道,朋党在中国古代的政治生活中,一直是不能为皇帝所容的事物;而这也是最容易被污蔑的罪名。
从皇宫退出来的时候,虽然表面上我极其平静,但一种沮丧感却充斥着我的心中。我开始后悔为什么把李一侠派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否则有他在我身边,我也能有个人可以讨论一下应对之策。亏得皇帝还以为我有“朋党”,真真是极大的讽刺呀。
从皇城的宣德门往南,那漂亮的御街两侧,便是中央各机关的所在地。我坐在马车上闭目养神,一路也思考着应对之策,却一直不得要领。这不知不觉间,连马车到家了我都没有感觉。
书僮伺侯着我下了车,刚进得大院,便有石福来报:“蔡京蔡大人来访,在客厅里候了好久了。”
我知道这蔡京定是应我当日之诺,帮我写字来了,便答应一声,快步往客厅走去。方到门口,蔡京早已闻声站立,向我施礼道:“石相……”
我回了一礼,打起精神来,笑道:“元长不必多礼,今日你来,乃是我的客人,我正要向你求墨宝呢。”
蔡京恭谨的谦身说道:“不敢,不知石相想要什么字?”
我心有所思,信口说道:“就烦请写欧阳大人的《朋党论》吧。”
蔡京本以为我不过想要写个条幅之类的,不料亦是要写一篇文章,也不由得一怔。这《朋党论》是欧阳修遭人栽脏后写的自辩之辞,当时流传甚广,蔡京也曾读过,只是此时我让他写这个,却不由他不多想。
二人又闲谈一阵,那蔡京曲意奉承,不听他说话,不知道拍马屁原来也有学问,就这蔡京蔡元长,对那吹捧之间的度真是掌握得恰到好处。我心里暗暗好笑,这个家伙,这种伶俐真是天生的秉性,要不怎么会是个奸臣呢……当下和他应酬了数句,便招呼书僮文房四宝伺候了,看他挥毫写《朋党论》。
这一篇文章是自小背熟了,《古文观止》有录,我看着蔡京笔尖一个个字写出来,心里跟着默念道:“臣闻朋党之说,自古有之。惟幸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已。大凡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此自然之理也……”读得几句,自己也痴了,这欧阳修是被人家诬为朋党,尚可为文自辨,以为有“君子之朋”与“小人之朋”的区别,而我呢,却是被皇帝怀疑着陷入党争之中,又被怀疑着是不是平时少年气盛了,便是想辨,还无以自明……
我正出神之际,蔡京早已写完最后一句“可以鉴矣”,我听他投笔轻叹道:“欧阳公此篇宏论,泛古论今,壮心不已,满腔报国之心。”
这话说得虽然轻,我却听得分外的清楚,心里顿时一懔,知道蔡京弦外有音。这欧阳修早已致仕,且命不久矣,这蔡京却说他“满腔报国之心”,那意思便是说没有报国之门了,这一句话,自是有投石问路之意,暗里便有针贬王安石之意,只是不好明言。
我当下笑道:“欧阳公另有一篇佳作,元长想是知道的……”
蔡京是个聪明人,当下便问道:“可是《醉翁亭记》?”
“然也。”
“学生不才,却以为欧阳公之本意,未必是想做醉翁。”
“噢?愿闻元长高见。”我轻轻说道,一边观察着蔡京,只见他眼神中犹疑之色一闪而过,出现的却是赌徒常有的兴奋的光芒,朗声言道:“欧阳公骨傲寒霜,难容于当世,不免遭人泼污,故有此《朋党论》,述君子之朋与小人之朋之别,兼有自辩之意。然而当今之世,君子不朋不常有,而小人之朋常有,设有小人之朋在朝,学生虽愚,亦知君子不得容于朝,不得不思做一醉翁矣。”
我听到他话说到这份上,便问道:“元长以为,当今朝堂之上,可曾有小人之朋?”
蔡京眼中光芒一闪而过,抬头反问道:“石相难道不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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