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大人言重了。”
我皱了一下眉头,回过头去,才发现帐篷里还有另外一个人——申恭矣,他一直坐在帐篷里另一边的椅子上,那张消瘦而精明的脸上,平静中带着一点笑意,转过头来看着我,笑道:“岳大人,咱们又见面了。”
“……”我冷冷的看着他,没说话。
他似乎也并不期待着我开口,仍旧笑眯眯的说道:“想必你也很清楚,老夫将你请过来,是要做什么。”
我站在床边,怒视着他:“不管你想要我做什么,我告诉你——你休想!”
申恭矣听着,却大笑了起来。
我看着他,等他笑够了,才一拍椅子的扶手站起身来,走到床榻边,低头看着床上的那个人,又看了我一眼,似笑非笑的道:“怎么?岳大人是被关得还不够?”
“……”我的表情一僵:“你说什么?”
“呵呵,看起来岳大人倒是个做大事的人,肚量真是不小。”他一边说,一边负手慢慢的走着,说道:“若老夫没记错,当年岳大人的身份还是宫女,没能等到出宫大赦,就被人关在冷宫半年多;后来——你册封为才人,还不足月就流了产,又被关进冷宫,折磨得不成人形……”
他的话一出口,我整个人都呆住了。
那些事,我早已经忘记——不,也许不是忘记,而是让自己不要去想起。
可偏偏,他就这样,在我,在刘轻寒的面前,一件一件的说了出来,我只觉得手指在不受控制的发抖,只能拼命的捏着拳头让自己镇定下来,而站在门口的那个男人,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仿佛连活气都没有了。
申恭矣还在说着,一件一件,我如何在虎跃峡跳河求死,后来又如何被找到,在德州,又是如何因为离儿的被劫而发疯,袭击了皇帝,最后再次被关进冷宫两年多……
那两年——
他说不出来,只是看着我,笑道:“其中滋味,岳大人只有自己知道了。”
……
是,只有自己知道。
我现在还能记得那种饥饿的滋味,胃里好像有一个黑洞,黑洞里伸出一只手来,不停的揪着我的心,好像要把心肝脾肺都扯碎撕裂,将一切都填进去才能平复那种饥饿的感觉;我吃过老鼠,硬生生的咬断老鼠的喉咙,感觉到它不停的在嘴边吱吱的乱叫,尾巴抽打在脸上,仿佛有人在扇我的耳光;我也啃过栅栏,木刺将嘴都扎破了,咽下去的时候,喉咙也被划出道道血痕,一开口,就觉得满腔的血腥气往上涌。
可,不仅仅是饿。
还有脑海里的火焰,在一刻不停的燃烧着,最痛的时候,我只有拼命的往墙上撞自己的头,才能让自己不这样陷入疯狂。
那些日子,只有我知道,只有我知道……
我站在床边,身体开始不停的颤抖,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漆黑的屋子里,身体又记忆起了那些伤痛,就在我不停发抖的时候,太后伸出手来,握住了我的手指。
但,她清冷的手掌却无法让我从冰冷的回忆里清醒过来。
申恭矣走到我面前,笑道:“岳大人的确是能忍人所不能忍,是个人物。这些事连老夫想起来,啧啧,当初老夫告诉刘大人的时候——刘大人,老夫记得你一拳砸下来,把拾花楼的桌子都打碎了,是不是?”
我的心狠狠的跳了一下,抬起头来看着轻寒。
他还是站在门口,仍旧冷冷的,脸色也苍白的看不出一点起伏,只是他的眼睛,漆黑中透着一点针尖般的刺,慢慢的看向了我身后床榻上的人。
拾花楼——就是之前孙靖飞说的,他在那里见到了申恭矣和刘轻寒密会的那个青楼?
我没想到,申恭矣居然告诉了他这些。
所有的一切,他都知道了。
不是没有想过,曾经,被关在冷宫的那两年多里,总想着有朝一日能够离开,能够再见到他,我一定会告诉他自己受过的苦,一定会在他怀里用力的哭,把所有的委屈都哭出来,连做梦都这样梦着,醒过来的时候,眼睛是肿的,声音是哑的。
现在,他终于知道了,我却没有哭,甚至没有痛,只是在看着他冰冷的眸子的时候,才有一种好像心在被钝刀一刀一刀割着的感觉。
这,不是我要告诉他的。
我想告诉他的,不是我曾经有多痛,而是在我痛过之后,我想要的。
我用力的咬着下唇,那种痛楚让自己好不容易从记忆的痛楚里清醒过来一点,我慢慢的抬起头,看着申恭矣:“申太傅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申恭矣呵呵的笑道:“也没什么意思,老夫只是提醒岳大人,凡事——有一就有二。”
我的脸色僵了一下。
“岳大人如此忠心事主,的确可嘉,但岳大人可曾想过,将来如何?”
“……”
“岳大人,你和刘大人的事——呵呵,在御营亲兵中已经不是秘密了,难道你以为,皇上真的能如此大肚?”
“……”
当年裴元灏在吉祥村找到我们,他身边的随从正是御营亲兵的人,我和轻寒之间的关系这些人自然也看在眼里,虽然碍于皇帝他们不敢明目张胆的传开,但纸包不住火,说起来,倒也真的不是什么秘密了。
也难怪,申恭矣会去找他。
我转头看着他,突然觉得刚刚的怒火都消散了,余下的只有无尽的酸楚——
“这就是你的理由?”
“……”他沉默的看着我。
我慢慢的走到他面前,抬头看着他漆黑的眼睛:“你是因为我?”
他还是没说话,鸦翅一般黑长的睫毛仿佛被冻住了,覆在平静的眼珠上,半晌,微微一颤。
“你知不知道,”我有些哽咽的看着他:“有的事,你做了,我会很高兴……也会,很失望。”
“……”
听到这句话,他的眼中一道流光闪过,却是转瞬即逝,快得我几乎都察觉不到,倒是身后的申恭矣一听到这句话,立刻走上前来:“岳大人。”
我转过身去,索性道:“申太傅,你到底要干什么,开门见山吧。”
他见我这样,倒是一愣,但立刻也笑道:“好,那老夫也就说了。”
他说着,从袖中掏出了一个明黄色的卷轴,定睛一看,竟是圣旨!他说道:“老夫想请太后取出皇上的玉玺,在这个诏书上加盖玺印,可太后——岳大人,你与太后最是亲厚,还是劝劝太后,不要再固执了。”
我一听,眉头都拧在了一起——诏书!
他竟然伪造了皇帝的圣旨,要直接用玉玺加盖玺印!
这一招,还是当初夺嫡的时候殷皇后想要用的招数,只是没想到当初殷皇后没有成功,却给他留下了一个苗,现在用在了裴元灏的身上!
一想到这里,我的牙都咬紧了,转头看着太后,她却好像还是很平静的坐在床边,比起刘轻寒那种压抑着什么的平静,她的静更像是从心底里的平静,一丝一毫的动容都没有,只垂着眼皮道:“哀家已经说过了,朝廷的事哀家向来不过问。玉玺在哪里,哀家也从不知道。”
申恭矣笑了起来:“太后,何必隐瞒?”
“……”
“皇上此次春猎,玉玺随身携带,本官已经查了各处的帐篷,连皇后那里都没有玉玺,想来玉玺应该还留在王帐中。这些时,也只有太后在王帐中照顾皇上。”
“……”
“太后,您在临水佛塔念经诵佛这些年,早当看破才是。又何必管这些红尘纷扰?”
“……”
“就算皇帝退位,临水佛塔也是宫中最安静的地方,这一点老臣一定向太后保证。若太后想要剃度,老臣也可安排。这天下的寺院,只要太后想去,老臣就立刻为太后打点。”
他说到最后,口气也变得有些急切了起来。
我看着这个老奸巨猾的老狐狸,目光变得冷了起来。
“申太傅想得还真是周到。皇上退位,您连太后处置都想好了,”我冷笑道:“您那么快,就想让二皇子即位了?”
我说这句话,多少有些讽刺的意味,裴念匀是个痴儿的事早就已经在宫中传开,申恭矣一听到这话,脸色立刻变得铁青了起来,眼中透出了一股阴狠之意。
但下一刻,他很快便恢复了平静,也冷笑道:“老夫何时说,是要让二皇子即位。”
什么?
我心里一惊,他的这份诏书,不是让裴念匀即位,那是——
想到这里,我急忙走过去,一把拿起那份诏书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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